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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第1页）

姑妈却感动得了不得，又忙着擦泪，那眼睛里竟然饱含着希望：&ot;哎，哎，就盼着孩子、大人都好好儿的，我等着他们的信儿！&ot;

&ot;那您就好好儿地等着吧，&ot;玉儿苦笑着说，&ot;我们可要走了！&ot;

&ot;走？上哪儿去？&ot;姑妈一个激灵。

&ot;上天涯海角、世外桃源，不在这儿当亡国奴！&ot;玉儿说着，站起身来，拉着天星的小手，&ot;天星，走不走？&ot;

天星撅起粉红色的小嘴，含混不清地模仿着小姨的话音儿：&ot;九（走）！&ot;

玉儿笑了，眼睛里闪着泪花：&ot;走吧，咱们走！&ot;

姑妈顿时像丢了魂儿似的，心里空空荡荡，没有了着落：&ot;这是怎么个活儿？&ot;

韩太太赌气地端起碗吃面，对姑妈说：&ot;大姐，您甭听她瞎咧咧！天塌砸众人，又不是咱们一家儿的事儿，甭怕！哪能拍拍屁股走人？&ot;又朝韩子奇瞥了一眼，&ot;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一点儿谱儿也没有，听洋人的！你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有一大家子人呢，你能走？&ot;

韩子奇抑郁地说：&ot;是啊。我也是这么说来着。亨特先生的意思，是劝我把全家都搬走&ot;

&ot;什么？你疯了吧？&ot;韩太太斜睨着他，&ot;奇珍斋你能搬走？这房子你能搬走？还有你满屋子的玉，也能搬走？&ot;

韩子奇不言语，把手里的筷子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弄，心里七上八下。

&ot;哼，守财奴！&ot;玉儿撇撇嘴，就要回自己的房里去。

&ot;你回来！&ot;韩太太厉声说，&ot;玉儿，别以为你大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是没有你哥，咱们这个家早就散了架子了，还能供你念书，上大学？这个家，是他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的，是他的血汗挣的！你如今连他都敢骂了，反了你！&ot;

玉儿站住了：&ot;我可没说奇哥哥，你别给我们&039;拴对儿&039;！我说的是你，守财奴，守财奴！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守财奴！&ot;

韩太太火了，&ot;啪&ot;地把筷子扔在桌上：&ot;好哇你，蹬着鼻子上脸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点儿对不起你？&ot;

韩子奇心烦意乱，一怒之下把面碗扔在地上：&ot;吵什么？吵什么？&ot;

天星被大人的争吵吓得&ot;哇&ot;地哭起来，姑妈&ot;嗷嗷&ot;地哄着他，却不知该劝谁才好，急得团团转：&ot;瞧瞧，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ot;

夜深了。这是一个阴沉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春天的大风在昏天黑地之间抖着威风，卷着落花和尘沙，打得窗纸哗哗响。

东厢房里，姑妈搂着天星睡着了，只有在睡梦中，她才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还是那么壮实，那么安分，脸上挂着让妻子心里踏实的笑容。她问他：&ot;你到哪儿去了？日本人打你了吗？折磨你了吗？&ot;他笑笑说：&ot;他们抓我到日本国给他们干活儿，还没等开船，我就偷偷地跑出来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我们爷儿俩到处找你啊，哪儿想到你住在这么体面的地方？柱子，快叫妈，这是你妈！&ot;她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里还领着个小小子儿呢，这么大了？我的柱子这么大了？&ot;柱子，妈想你都快想死了！&ot;她把柱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沉浸于人间最美好的天伦之乐熟睡中，手还在下意识地拍抚着天星。

西厢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玉儿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说，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这里没有江南的杏花春雨，只有大风，刮得尘土飞扬，叫人心里没着没落。可怜北平的花儿，还要苦苦争春，抢着时令开放，在干燥的空气里，没有一点儿水灵气儿，像无家的孤儿似的。一阵风吹来，就被卷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床上，听着窗纸哗哗地响，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忽然想起院子里的海棠，猜想那一树残花在大风里挣扎，心中无限伤感，不正是乱世沧亡的女词人李清照笔下的意境吗？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好一个&ot;绿肥红瘦&ot;，易安居士把花儿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说尽了！她从床上翻身起来，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了她自己的脸，她竟然觉得不认识了，那么苍白，那么消瘦，那么凄苦！那是李清照，还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ot;览玉盛会&ot;上，你还容光焕发，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可怜、可叹？啊，你的烦恼、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没人可以诉说！

她不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恹恹地转过身来，茫然地望着那盏昏黄的孤灯。啊，这灯太暗了，像阴霾笼罩着人，压迫着人，让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灯捻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灯旁边，书桌上堆着一些过时的书报，她懒懒地坐下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又几乎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帘，上面还被她用红铅笔画了一片断断续续的线。那是蒋委员长的文章：

今天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态度是随波逐流和无动于衷。我们的官员伪善、贪婪、腐化；我们的人民一盘散沙，对国家的利益漠不关心；我们的青年堕落，不负责任；我们的成年人有恶习，愚昧无知。富人穷奢极欲，而穷人则地位低下，肮脏，在黑暗中摸索。这一切使权威和纪律完全失效，结果引起社会动乱，反过来使我们在自然灾害和外国侵略面前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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