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当铺子里典了只细细的金项圈,拿着五十两银子回去。到?角门上,只见一点昏昧的天色,雨还未止,倒小了些,淅淅沥沥地淋在头上。良恭先跳下车来打帘子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取伞。”谁知白?池也下了车来,“不用了。”“落着雨。”白?池没听见一般,拿手挡在头上抱着东西就往后头跑。两个人一向不怎样多话,可?这一天,良恭分?外有些留意?她。或许是?因为他心?头那份筹划,是?觉得有些对她不住。他看着她清瘦的一把骨头跑进门里,穿一件烟灰色的鲛绡长褂子,那衣裳在她身上左摇右荡,衬得她又是?荏弱,又很?有些固执的坚持。一径跑进屋里,林妈妈醒着,靠在床上因问:“你往哪里去来?”屋里没人来掌灯,白?池走去搁下东西,将?银釭点上,用手遮住擎着走到?床前来,递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我先去药铺子里给您另抓了些药,又去当铺里把我那只金项圈换了五十两银子。”林妈妈看了眼银子抬额,“是?你十五岁生日太太给你打的那个金项圈?”“分?量不够,只典了五十两。”“你还想要多大的分?量?谁家主子给丫头专门去打个项圈来戴?也就是?咱们老爷太太了。”听见这话,白?池只得低下头。林妈妈将?手抱在腹前,朝墙下抬抬下巴,“把银子放到?匣子里去,精细点打算,这些钱还能使?到?五月初三。到?时候安家到?胡家来商议婚事,大概会捎些礼送来,还能接到?妙妙出阁。”白?池正在那里开匣子放银子,又听见林妈妈在后头絮叨,“瞿尧说老爷交代过,妙妙的婚事要赶在夏天办完。啧、我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定,觉得不大顺的样子。”老妈妈今日有了几分?精神,就要追寻这“不顺”的缘故,两只眼慢慢从铺上看到?白?池背上去,“自?咱们到?了常州来,我这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也没怎样经管你。你和安大爷,没私底下见面?吧?”白?池立时换上微笑调转身来,“没有。他们家那头想必也要预备成婚的事,有没有下人,宅子又大,都得他们自?己收拾,哪里得空来?何况听良恭说,安大爷还记挂着咱们老爷的事,写信上北京托人去了,哪还顾得上见面?。”“托的谁?”“我也不大清楚那些官衔,说是?安大爷科考时结识的一位翰林院的大人。听说他们那些举人上京会试出来,马上就有些大人来拉拢,等他们中了进士,就算自?己门下的人了。想必他和那位大人就是?这关系。”林妈妈也不大懂官场上的事,略微放心?地点头,“那就好,总算有人真心?肯帮。你看咱们从湖州到?常州,两家都是?骨肉血亲,嘴里说起来都急得不成样子,底下又都没什么动作,看着真叫人寒心?。妙妙嘴上不说,心?里恐怕早凉了半截。如?今她晓得这事么?”“自?然晓得,良恭从安家回来,先就告诉了她。我出门前去瞧她,倒是?见些笑脸了。”“好,咱们一面?等北京那头的信,一面?张罗妙妙的婚事。我也不能总在床上躺着,还要起来替她张罗。不是?自?家的女儿,我看舅太太也想不到?那些细致事情上头去。你明日把瞿尧叫来,让他把妙妙的嫁妆单子翻来念给我听,看看还缺些什么。我记得因是?远嫁,里头没有家具,不成样子,向来娘家这头都是?要打些家具陪过去的。要是?赶不及,少打两样,床啊柜啊的总是?要的,就从那笔现银子里抽一笔出来先去置办。”“几样家具,舅老爷舅太太总是?要打的吧?”林妈妈旋即剔她一眼,“你还指望他们?哼,你这里用了他们一点,将?来妙妙过去,他们说起来,不定说为了送妙妙出门花费了几千几万呢。没得欠他们这笔说不清的账。”白?池想是?这道理,隔日便将?瞿尧叫来。瞿尧去妙真房里找来一应票据,当着众人细数一遍。妙真并林妈妈在榻上坐着,念到?那两处田庄时,猛地想起先前答应鹿瑛的事,忙把地契接来看看,因问:“这两处田庄是?在常州哪里?一年收租多少?”瞿尧并良恭坐在对面?椅上,歪搭着胳膊道:“在西郊,我上年送嫁妆来时就去瞧过,也算过,大约一年能收一千五百两上下租子。”一路辗转,路上开销不小,妙真也知道银钱价值了,不免乍惊一下,“这样多?”林妈妈直笑,笑得咳嗽。白?池从束腰方凳上起来,一面?替她拍着背,一面?望着妙真笑,“你总算也晓得‘多少’的事了,不算那笔现钱,就靠这两处田庄的租子,以?后过去,也够一大家子一年的开销。”林妈妈顺过气来便说:“老爷太太哪里舍得委屈你?只有给你打算富裕的,一点紧巴日子也不想叫你过。不过你要提着神,那笔现钱可?以?带去安家叫他们拿去打点官场,地契万不能动。”妙真又看了眼地契上的地主人,又疑惑,“怎么上头的地主人是?舅舅?”瞿尧解说道:“噢,是?这么回事,当初这两处田庄是?由嘉兴置换到?常州来的,许多事都是?舅老爷替老爷去张罗着办的。那时候老爷就未雨绸缪,怕太招摇了给官中盯上,所以?就过给舅老爷。两人签订了一份契,上头说得清楚明白?,只是?暂借舅老爷的名头,实际出钱的人是?老爷。将?来倘或姑娘出阁,或是?胡家出什么事,这份地契是?要过户到?姑娘夫家去的。亏得老爷想在前头,否则这两处田庄就一并给朝廷抄上去了,他们岂会放着这么些良田不要?”听过这席话,良恭心?忽地一跳,走去榻前翻那一沓字据。果然翻到?那份契书,的确是?写得清楚明白?。他一再揪着眉细看,心?头仍有些不安,“早日把这两分?地契过户了才?是?正经。老爷如?今的案子还没了局,过到?姑娘头上也是?给了官中那班蛀虫抢夺的名目,不如?先过去安家。”妙真以?为是?催着她出阁,有点不高兴,暗剔他一眼,把契书抢下来,“你急什么?”良恭笑道:“这么大笔家财搁在别人名下终是?不大妥当。这世上的人不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倒罢了,见着了,少不得起贪心?。”妙真道:“照你这样讲,过户到?安家还不是?不妥当,难道安家的人就不是?人?他们就不贪心??”良恭自?往安家去那一趟,倒觉得安家在银钱上,起码还算可?靠。倘或贪财,自?安阆高中以?来,早就该四处收礼,弄些钱财把他们家那宅子里外翻新一遍,也不至于叫个正经夫人见天过得跟个下人似的。也正因这点可?靠,愈发觉得当初尤老爷很?有些拣女婿的独到?眼光。唯一的不好,就是?安阆另有所爱。想到?此节,他暗睇白?池一眼,慢慢走回对面?墙下坐着思忖着别的事情。妙真在榻上一个劲地翻白?眼,又从一堆契书里翻到?胡家签的收放嫁妆的字据。便拿了那份字据出来递给瞿尧,“尧哥哥,你去找舅妈支取五十两银子出来,妈妈说要打几样家具。”瞿尧接过来想,可?见当下他们所带来的现银是?有弹尽粮绝之势了,连这五十两银子也要支取嫁妆。他抖着字据笑笑,心?里几乎是?与花信存着同样一份考量。想着前半生算白?搭,他们瞿家都跟着尤老爷被押上南京,恐怕早是?烟飞星散,各奔东西。他自?己尚未娶妻生子,又是?男儿家,又自?诩读书人,自?然比花信心?气高一些,也自?然该有一份别样的前程。一切也是?要重头打算起来,好在还有安家,还有个可?打算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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