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了定神,打起精神张眼一看,发现那个女军人看守和给我扣手铐的青年,都站那儿俯首看着我。囚室的门洞开着,女军人看守的手里,拎着那副从我手腕上脱下来的沉甸甸的钢质手铐,上面已凝积着一层脓血。可能因为看着恶心,那个女军人看守只用两根手指抓着手铐的链条。
〃别以为你的问题已解决了,我们自有办法让你头脑清醒过来的,你们这些胆敢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家伙,我们不会轻易放你们过关的。〃那男的说。
他们离开时,那女军入对着躺在水泥地上的我,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把门关上走了。
我依然躺在地上,动弹无力。虽然手铑已去掉了,但周身疼痛灼热。我艰难地将左手臂慢慢移到前面,我的目光刚刚触到自己的手,立即又闭上了,因为我的手实在太可怕了。又过了一会,我坐起身子开始细细打量着自己双手,我发现它们肿得厉害,一直肿到肘弯那儿,沿着手腕一圈,手铐已深深割出一道口子,脓血还在不住往外渗,手指甲都已发紫了,就像快要脱落似的。我摸了下手背,觉得皮肤木木地,已毫无感觉了。我想弯曲一下手指,但一个都动不了,因为它们一个个都粗得像胡萝卜一样。我只有暗暗祈求上帝帮助我早日恢复双手,让我还可以使用它们。
又过了一会,我想站起身子,但我得咬牙迸住不呼痛,因为我的脚已痛得无法支持住自己的身子了,幸亏床离得很近,我竭力靠着它让自己站立起来。我发现羊毛袜已被脓血粘在脚板上,待我用肿胀麻木的手指把袜子揭开后,发现我的脚也肿得吓人,每个脚趾下都长着个大水泡。我的袜子没法脱下,因为有些水泡已破了,千了的脓水把袜子粘在我脚上。我不能走路,就是因为还有几个水泡没有破。显然,我十分需要消过毒的如缝衣针一类器具来把水泡戳破,让里面的脓水流出来。为了预防手腕的伤口感染,我还需要一些绷带和消炎药。我的脚一触地,即刻就想坐下,因为两脚痛得像火烧一样.实在难以忍受。但我坚持着不让自己坐下,宁可痛得浑身颤抖我也站着,我想应该在囚室里活动活动,这对我浮肿的双腿有利。我先慢慢向前迈开一条腿,这祥移了两英寸左右,再把全身重心慢慢移往另条腿上,随后再把另一条腿也往前拖二英寸,如是终于把自已的身子拖到门口,我倚在墙上唤看守。
〃报告!〃我的声音很微弱,但门上的小窗立即打开了。那看守原来一直就在门外,从窥孔里暗暗监视着我。
〃什么事?〃〃我想请一下医生。〃〃什么病?〃〃我的手腕和双脚都受伤了。我需要些药水和纱布。〃我解释着。
〃医生不给受过罚的犯人治病。〃看守声明。
〃那你能给我一些消炎药或红药水吗?〃我知道在看守的小房间里备有这些药物的。
〃不,不可以。〃〃这样伤口要感染的。〃〃那是你的事。
〃我可以要一卷纱布包扎一下伤口吗?〃我将两只肿胀的手举到窗口给她看,但她却偏过头不愿看。
〃给我一些纱布好吗?〃我又问。
〃不给。〃我火了。〃你就没有按照毛主席的要有革命人道主义的教导办事。〃我说。
〃革命人道主义不是对你而言的。〃她说。
〃对,它不是对我而言,因为我不是共产党的真正敌人,我又没做过任何反政府的事。即使对日本侵略者,我们也执行革命人道主义,毛主席著作中都提到过,在战争时期,共产党还给日本受伤俘虏药物、绷带呢。〃我讥嘲地说。
〃看你这腔调,还那样嘴硬,死不悔改。你没有从吃铐予中接受教训。大约你铐手铐还未铐过瘾吧?你再这样嘴硬,我还要清你吃铐子。〃她对我威胁了一番后,就回自己办公室去再也不见出来了。我知道她个人是无权决定再给我扣上手铐的,她不过是摆摆威势,吓唬吓唬我而已。而她。也明白我知晓这一切。
看来,除了靠我自己来处理疮口外,别无他法了。我唯有祈祷上帝,赐我智慧和抵抗力,避免伤口恶化发炎。我慢腾腾地拖着双脚挨到〃桌〃边,喝了点水,接着,就听到那送饭女人推着那辆装了两大桶开水的车,隆隆地响着走来。我候在小窗洞边,待轮到我时,她很大方地往我杯子里灌满了热开水。我把热开水倒到面盆里,开始用一块干净毛巾给自己洗涤伤口,将脓血冲掉,再用这已满是脓血的水洗了脚。皮肤触到热水,十分舒服。虽然我也很想喝点热开水,但我认为清洗伤口,比喝水更重要。
我坐在床边晾着双脚,一边想着怎么弄到些旧布来包扎一一下伤日。在监狱里呆了这么几年,仅有的几件衣服都已穿破了,而这些破衣服又给我撕了再去补别的衣服了。正巧我目光落到绳子上晾着的枕头套,那还是我被提去受审时的早上洗的,看,样子,它早就干了。那是我唯一的枕头套。我想我可用它来做包扎布,至于没有枕头套也不要紧,可以把枕头放在被单下睡觉。翻伸手想把绳子上的枕套取下来,但令我十分沮丧的是,我的双手还不能举过自己肩头,触不到那枕套。可能因为双手给反铐在背后的日子太久了,关节处已经麻痹了。我想应该不对锻炼双臂令它早日恢复功能,但这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当前,无论如何要设法把伤口包扎好。
那青年女劳改犯送冷水来了。我把面盆举在窗洞前,她慢谩把水倒进去,待她看见我颤抖着的双手已支持不住面盆的分量时,她就停下来了。里面总共还不到半盆水。我又往杯里倒了些饮用水,剩下的水就洗了脸。后来我又想梳梳头,但我的右臂根本无法拿着木梳触到头顶,我只好用左手托着右手臂的肘子,然后把头低下,一会儿将头转向这边,一会儿又将头转向那边,这样勉强把头发梳理了一下。我很想洗个澡,替换一下内衣裤,但又怕在这间寒气十足的室内洗澡会感冒,再说我已经太累了,而且没有洗澡水。
那送饭女人又出现在小窗洞前,她将下午的饭递给我。饭盒里装了满满一盒米饭和煮青菜,当我把饭倒入自己的茶缸时,发现饭盒底里藏着两只白煮蛋。
我自然不能对她的好心表示出任何谢意,那女人也不像往常那样再来开窗取回空饭盒。她只是在窗口像是很恼火地叫着:〃你总归吃得那样慢!吃完了把饭盒交给值夜班的看守,我没那么多时间老在这儿等你。〃我坐在床沿上,狼吞虎咽地扒着饭,觉得体内的元气,又开始恢复了一点了。吃罢饭,洗好杯子,我就起身用双臂进行操练。我迫切要令手臂可以触到那晾在绳子上的枕套,如是,我就可以用它来作包扎。我上下甩摇着手臂,每次都想把手举得更高一些,令关节肌肉再灵活一点。两脚虽然还是疼得厉害,但我还是咬牙坚持着,直到已再无力气了。稍事休息之后,我又重新锻炼。
值夜班的看守来了,从小窗洞口递给我当天的报纸,然后又收回了我的饭盒。我看了看报纸的日期,这才知道,我只上了十一天的手铐,但这十一天的时光,在我竟觉得好像远远不止十一天,它是那般的漫长!这时,看守在催睡觉了。
十一天来,这是第一夜,我可以用正常姿势入睡,但我还是无泫成眠。可能那紧箍的手铐已影响到我的神经功能了。我只觉得全身有一种灼烧感,疼痛难忍,无论哪一种睡眠姿势都令我疼痛不适,连被褥和毯子的分量我都承受不了。因为我全身发烫发热,因此一点也不觉得冷,就索性把毯子揭掉。我想找个适当的位置搁双臂双手,不至让上面的脓血弄脏被子,但事实上这无法办到。
把这种特制的手铐紧紧扣在犯人手腕上的刑罚,在监狱中一度被广泛施用,有时还另外在犯人脚踝上再加一条链条。另外,还有将犯人扣上手铐后,再把手铐用链条缚在铁窗的栏杆上,令犯人无法离开窗口吃、喝,甚至上厕所。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令人的思维迟钝,摧残他的意志。在我自己被囚禁以前,那些身受其害的人及其家属,是不敢谈及这种事的。但现在我亲身有体会了,这令我成了他们的同伴,这样大家才彼此毫无顾忌以实情相告。自从人民政府宣布取消一切体罚之后,那些〃极左分子〃只是把这种刑法称为〃惩罚〃或〃说服教育〃的一种形式而已。
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努力锻炼,才将双手恢复到可举过头顶,又整整花上一年左右时间,才能将双手往上举直。经过治疗后,一些次要的伤口倒没有留下痕迹,但手腕上那道让手铐嵌得皮开肉绽、已伤及骨胳的疮口,至今还留下疤痕:这是我对极左分子和造反派的宿怨和仇恨永远留存的标志。待我的双手及手指最后可以运行自如时,手背的知觉仍未恢复,这种状况持续了有将近两年。我的神经功能受到很大的损伤,当我用针尖刺手背时,直到血都刺出来了,我还是丝毫没有知觉。直至今日,已过去十三年了,在寒冷潮湿的天气,我两只手仍会不时作痛。冬天里,哪怕在暖和的房间里,我还需要戴着手套上床。假如我用手洗涤过多,或打字或提过重的东西太久时,右手会突然变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握不住任何东西。我的右手受创伤较左手还要厉害,主要因为我的西式裤子拉链,都开在身体左侧。上厕所时,我要用力将手弯到左边,去拉上西裤的拉链。这样一来,手铐便更深地嵌进右腕了。说来可笑,一般市面上出售的女式西裤的拉链,总是开在右边的。但因为我的裤子都是特制的,因此,拉链是装在左边的。哪怕全国解放了,我也不改变,这已成为我的习惯了。要让那审问员了解到这一细节,那可又要成为我不愿改变旧生活方式的一个罪证了。
我的一些朋友们在听说了我的遭遇后,也有人责怪我:〃既然你已上了手铐,为何还要把裤子拉链拉上,这不是多了一道麻烦了?〃确实,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完全可以不将拉链拉上。但我是不愿意这样的,我觉得这样太落魄太失体面了,这对我抗争精神不利。回忆那个时光,我竟还能从这种非人的迫害中活下来,主要靠的是连造反派也摧毁不了的我的抗争精神。
总的来说,我的双脚还是恢复得比较快的。虽然在除了手铐后,还肿痛了好几个礼拜,但幸好没有留下终身残疾。待盼到星期天,我就借了一枚缝衣针,把水泡戳破,放出里面的脓水。这以后,我就可以慢慢在四处一跛一瘸地行走而不觉疼痛,直到水泡渐渐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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