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堂语肩膀发颤,知道当然知道,宁死不屈,不愿意的事儿一个字儿都不蹦,他既做好的揭开的决心,就不怕把天捅个窟窿。段文秀坠着他胳膊哭,两个男人搅和在一起,这事儿至今她都接受不了,天塌的猝不及防。“梁先生,他从小身子就不好,这一宿又冷又伤真能要命,我说不动他低头认错。”她几乎要给梁堂语跪下,“我求求你了,你去跟他说你俩是闹着玩,以后断了行不行。”“只要你说话,他就能出来,梁先生,你们家也是有头有脸的,父母兄弟知道了也不得好。趁着还能挽回,你就放过他,放过我们沈家吧。”梁堂语袖子被紧紧攥住上下颤动,沉默着不说话,他早年父母双亡,光杆一条,除了沈聆染,世上再无亲近人。他在段文秀的哀求声中喉咙滚动,低涩说:“对不起,我不能。”沈聆染一直以来怕的,牵挂的,就是他退缩,多少次午夜轮回,多少次许诺试探,他都应下了。今夜将这层关系捅出来,还因为他怕,所以得闹得天翻地覆,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道。那孩子做这一切,就是压准了两个人都不会后悔。他怎能叫他输。段文秀声泪俱下,“你就忍心看着他就拿命跟爸熬下去吗?万一爸被气出什么毛病,你们怎么能这么自私呢!”沈宛鸿要强不答应,沈聆染倔强不服软,段文秀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父子俩僵持下去闹得两败俱伤。“爸头儿个被你们气晕了,刚才回房喘不过气又叫医生。”她抹着眼泪说:“他今年七十六了,已经老了,经不起这么折腾。这些年他一直有高血压,入冬又去住了半个月医院,前儿个才刚回来,怕聆染担心叫我们瞒着。”“你们这样下去,是存心要气死他。”梁堂语瞳孔微张,不知道沈宛鸿身体是这样的情况,牙齿咬着下嘴唇留下血痕,如果这一切叫沈聆染知道了,他又会怎么选,是否还愿意继续坚持,这好像根本没法选,只能陷入两难。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朝着最不好的方向发展。段文秀捂着心窝,“聆染后背都被打烂了,血沾着衣服连动都不敢动,我看着心里都疼死了。其实爸心里更疼啊,他疼孩子,你们就不能疼疼他吗?”“他表面严厉,实际最心软。”“聆染小时候爱蝉,不听响不睡觉,偏偏那时候雨多,爸为了让他能有个好觉,打着伞在窗外学了一个暑假的蝉鸣。”“这孩子打小体弱多病,入冬总要大病一场。”梁堂语怔怔望向她,段文秀流着眼泪说:“这么多年,爸回回亲自守在床边,端汤拿药,除了他自己谁伺候都不放心。”“聆染十二那年,半夜烧到三十九度,爸背着他往医院跑,路上摔了跤都没感觉。心急火燎到医院,等聆染打上针,他才发现掌心被石头豁了道口子。嘴上说丢人,其实是怕聆染内疚。一直说削水果时候不小心切的,那道疤到现在还有。”“梁先生,你知道我们沈家人的手有多金贵,他为了聆染连手都能不要。”段文秀哭的肩膀都打颤,一桩桩一件件,沈聆染从小到大受到的娇宠都说给梁堂语听。天下的父母皆疼爱孩子,沈聆染病入膏肓卧床不起那时,若是有人告诉沈宛鸿亲人心头肉能治,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剜出来。大门敞开,冷风顺衣领钻进梁堂语怀里。他父母死的早,爷爷在十七岁时便去世,多年没享受亲情温存,以至于差点忘了,这份羁绊是有多深,这份恩情是有不可辜负,多难偿还。沈启明在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呜咽声中进门,搂着他妈肩膀叫弱柳般的人靠着,不善瞥过梁堂语,今夜这战火硝烟,全拜他所赐,冷着声说:“爷爷要见你。”圆月当空,地上霜华依旧,下半夜空气冷的刺骨,梁堂语携带满身寒气跟在沈启明身后,沈睦先送医生离开,两批人擦肩而过,他的眼神也是冷冰冰的。此刻梁堂语就像是误入旁人领地的侵略者,到处都是仇视他的敌军。沈宛鸿靠在床头,蚕丝棉被搭到腰,几小时间仿佛苍老十岁,光从头顶吊灯上打下,头顶花白,掺杂星星点点你的黑发叫人更觉迟暮凄楚。他眼下乌青,眼眶通红,低头咳嗽惊天动地,没有半点傍晚在宴上时的意气风发,连打人时候的傲气都没有了。那顿荆条似乎好像是抽在他自己身上,精疲力竭又伤筋动骨。夜很安静,沈启明过去给他顺背,梁堂语站在床边,等着咳嗽暂歇后的问责。一声接一声撕扯器官听的人揪心,银白头顶在眼前颤动,不由让梁堂语想起他爷爷临终前的场景,一样的灯光明亮,也是如此咳嗽不断。他伺候床头,病来如山倒,不等人再多说两句话,多喂两口饭一切便都已来不及。沈宛鸿唇上咳出血丝,缓过两口气喝水强行压下,垫着喜上眉梢流苏靠枕,声音沙哑说:“梁先生。”他满面病态,但威势在抬起眼皮的苍老眼中尽显,“照理说我作为一个长辈,不应该跟你计较什么,我自己没管好儿子,怪不得任何人。”他迟缓把杯子在乌木床头柜上搁下,握拳砸的嘭一声响,瞪向他,清清楚楚地说:“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沈聆染在我眼皮子底长了十八年,我把他教的熟是非,知对错,懂进退,去了乌昌跟在你身边半年,回来就开始发疯,变成现在这模样。你本事大,把我的好儿子带成这样!”在去乌昌前,沈聆染有小性子,喜欢跟他犟嘴,沈宛鸿表面气着恼着,心里美得很,觉这其中自有乐趣。沈朱砂是他这辈子的骄傲,是他笔直的脊梁。这事要早些年发生,他还年轻,管着打着修理着,不至于这么伤筋动骨,可如今这么大年纪了,半只脚都迈进棺材,再挨这么当头一棒,还怎么受的住,还怎么管的住,临死都不能瞑目……“我瞧得上你,才放心他跟着你,他又是花钱又是疏通关系给你办展卖画,我知道,我默许。我纵他用沈家名头给你发展。梁堂语,我不求你回报,但你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跟他胡搅和!”沈聆染是他的儿子,是他看着长大手把手教的,自认为没长歪,没学坏,如今染上这败坏门风的毛病,能是谁拉拢的!沈宛鸿字字诛心,诛心又偏袒,梁堂语抬不起眼,他听出话里归咎的意思,若能让沈聆染能少挨顿打,哪怕是一下,他都愿意担下所有罪责。房间里的空气是冷的,边上小炉是冷的,周遭一切都是冷的,他很低很低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教唆他,摆布他,勾引他。”“够了!”沈宛鸿觉着他不要脸,竟能直白说出这样话来,瞠目怒睁,“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们梁家。沈聆染一时上头死不悔改,你去跟他断了,以后再不许联系!”梁堂语沉默了,低着头没应。沈宛鸿倾身起来,盛怒下气势压人,赤裸裸威胁,“沈家能给你现在的名声,也能毁了你现在的一切。我能叫六枯山水起死回生也能叫它传不下去,绝在你手里,叫你以后下九泉也不敢见列祖列宗!”沈睦先的几句造谣就让他多年翻不了身,若是沈宛鸿要打压,梁家这辈子别想露头。梁堂语缓慢抬头与他对视,唇角低垂,面容平静,身侧握紧的手麻木松开,压抑着出了口气。“沈老,任何一个流派能否传承下去不在于某一个人是否名扬天下。”只要后继有人,哪怕是一个也归传承有续。“我在乌昌艺专教书,我有很多学生、将来只要有一人还记得六枯山水,我便满足了。”“你”沈宛鸿瞳孔剧烈颤动,被这两句话噎气红脸,他自诩通透活过几十年,这些原本是他最应该明白的,现在却反要梁堂语来教。他曾最欣赏梁堂语这份通透和风骨,甚至一度希望沈聆染能学到,此刻却叫他痛恨到死。因这,他拿捏不了,掌握不住。梁堂语是真不怕所谓的“一无所有。”房间里空气焦灼,沈宛鸿呼吸再次急促,沈启明上前给他拍背,端了水过来润嗓子,沈睦先回来送医生开的药,段文秀也进屋照顾,床前围了人,拍背的,递水的,顺气的……倘若沈聆染此刻在这里,也绝对是其中一员。梁堂语看着,等着,骚乱归于平静,沈宛鸿闭目靠在床头。梁堂语立在床尾,远离所有人,在一片寂静中,“我答应你说的。”沈宛鸿睁开眼,沈启明惊诧侧脸又紧锁眉头。所有人目光聚来。梁堂语茕茕站在这里,浑身却轻飘的几乎踩不实地面,紧紧握拳,“倘若他没有高堂在上,倘若沈老你正值壮年,我会不顾一切带他走,天高海阔,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沈宛鸿怒目而视,大呵:“你不要脸!”梁堂语凄凉扯了下嘴角,事到如今不要脸也好,神经病也罢,心里那个填不上的窟窿比多少难听话都来的实际。“我答应你们不再见他,不是怕沈家势力,也不是怕声名狼藉。你是生养他的父亲,他在乎你,不愿你伤心难过,我也不愿他陷入两难境地。”他们可以继续僵持下去,赌一把,赌沈宛鸿不会被气死,赌他终究会为了沈聆染活下去而妥协。可梁堂语不想赌了,他父母早早去世,他比别人更能理解何谓“子欲养而亲不待”。今晚之前,他以为,这世上只有自己会成宿陪着沈聆染,只有自己才会给与无微不至体贴关怀,可他错了。段文秀说得对,如果沈宛鸿因此不幸,沈聆染余生将在悔恨愧疚中度过。那孩子心软又心细,愿意把事情往心里大包大揽的收拾,与其沈聆染知道他父亲的身体状况后在“孝义”和“辜负”间痛苦为难,不如他擅作主张先把这绝情的事儿做了。事已至此,已然穷途末路,梁堂语疼的浑身发抖,所有的事情都想到的,所有的决心也都做下了,他们互相深爱,非彼此不可,他们有战胜一切的勇气,却没有一副冰冷无情的心肝。他食言了,妥协了,可最后还想帮沈聆染做点什么。“我答应跟他断了,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允许他拓宽国外市场,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变革。”沈宛鸿怒瞪,心里火烧似的,今夜这祸端归根究底源头来自梁堂语,他害的父子反目,事到如今,又自以为是的要从“他”手中袒护“他的儿子”,就像在宴席上喊沈聆染不为人知的名字一样,这种自诩比家人还要亲近的态度叫他憎恨。那是他千宠万娇惯大的儿子,金线银缎包裹,连碗咸豆腐脑都舍不得逼着吃,用得着一个外人在信誓旦旦从他手中维护!“可以。”沈宛鸿攥着被单瞪着他,“但我要你封笔,以后再不参加任何展会!”“爷……”沈启明瞳孔微张,难以置信看他爷爷。沈家家风严谨,最忌子弟仗势欺人,沈宛鸿更是作为表率谦逊半生,先前那些威胁的话可以说是为了沈聆染不得已,如今就是完完全全为了发泄私愤。梁堂语说:“我答应你。”梁堂语,我疼。今夜十五,圆月高悬,沈聆染靠坐在墙角,昏过去一会儿又被冻醒疼醒,脑袋昏沉,浑身忽冷忽热。他遍体鳞伤,哪哪都疼,没法倚靠,拿头侧抵墙壁喘息。灯关了,蜡烛也灭了,祠堂黑漆漆的,幽幽月光顺窗户透进,冰凉凉,冷的。门口传来轻微脚步声,沈聆染昏了头也能辨别出是谁,舔湿干唇,强忍疼痛用屁股挪到门口,寒风顺缝钻进,刮在脸上刀片一样,他借光看清他师兄的脸,满足笑了,殊不知自己的脸色惨白一片,叫门口那人疼得心里直抽。“师兄。”沈聆染被打的遍体鳞伤,但那那双手连皮都没擦破,把门框晃的更大,探手出去,“他们没有为难你吧,老头要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别放心上。”梁堂语半跪在地上,顺门缝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滚烫,伤寒交加,这幅身骨已经发烧,压着声问:“身上怎么样?是不是很疼?”“不疼。”沈聆染浑身没劲,头靠门框,拽他手虚弱撒娇,“我从小挨打长大,不算什么。”这是他撒过最明显的谎话,可梁堂语却笑不出来,紧眉低头,不愿再看他明晃晃的眼睛。他们是爱人,是知己,是心有灵犀,沈聆染一怔,倏地就有种不详预感,往后看了眼,他师兄身后并没有人跟着发生这事儿,他爸就算不叫人守着他也会叫人看住他师兄,在这抉择的节骨眼上断不可能叫俩人见面互诉海誓山盟和衷肠。“师兄你回去吧。”他往回抽手,“这边的事情我能解决,天亮前还有好几个小时,你睡一觉,明早回乌昌。等我说动我爸,年后去找你,我买了豌豆种子,我们一起把竹林里种上豌豆,明年春天……”他尽力安抚下内心不安,把后边的事儿匆匆规划,给梁堂语勾勒一个最好的未来。风吹枯叶的声消,四周再次陷入寂静,梁堂语等着他说完,蹲跪在门口给他把手焐热,“一会儿出来了,先吃退烧药,烧退了再洗澡,身上的伤要好好养,在床上多躺几天,盖好被子发发汗,期间别挑食,什么都得吃……”沈聆染直勾勾瞪着他,嘱咐体贴入微,他却觉天塌地陷,“你什么意思?”“小予……”“你别用这种语气叫我。”沈聆染紧紧攥住他手,滚烫额头抵在他师兄冰凉指尖上,颤抖着说:“我害怕。”“我们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你答应了我的,梁堂语,你不能反悔,你答应我每一个生日都要陪着我过,你别说不爱我,别说是看中我的名声利用我,我不信……我用满城梧桐叶给你写了情书,你答应了。我拿了你的老婆本,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你不能不要我。”浑话、胡话、任性的,真心地,他乱了,魔了,颠三倒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有的一切都终结在梁堂语的一声“对不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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