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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第1页)

走出染坊大院﹐看见一只小羊羔﹐灰褐色﹐大概刚刚断奶﹐头上还没有长角。不知为什么﹐染坊里外都没什么青草﹐却养了一大群羊。灰褐色的羊羔从地上叼起一根玉米皮﹐已经干枯﹐它嚼了嚼﹐吐出来﹐味道一定是太差了。但它看看周围﹐不吃的话连这片玉米皮也没得吃了。它再次叼起玉米皮﹐一点一点地嚼着﹐吞了下去。我看不出这只小羊活着的乐趣是什么。正如我很难看出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染坊里几百年如一日的艰辛生活。但我坚信﹐毫无乐趣的生命是绝不会延续和繁衍。

回阿布贾的路上﹐有一个沿公路摆开的集市。停了车大家就从车窗买一些水果﹐蔬菜﹐鸡蛋﹐一个朋友还买了些草药。交易刚刚开始﹐突然听见一片噪杂声﹐往车子的另一边看去﹐只见一大群人向我们狂跑过来﹐头上顶着大盆﹐里面装着冰块冰着的鱼。还有顶着牛肉和羊肉的。苍蝇也来了﹐司机吼叫﹕“快关窗﹗”但有的人拿了货还没付钱﹐有的人付了钱还没拿货。车子一时动不了﹐渐渐关上的车窗玻璃上满是黑色的面孔﹐白色的眼睛﹐粉色的手掌。司机说﹕“他们知道美国人有钱﹐见了美国人的车就堵上不让走。”车子被围得不见天日﹐司机连声按着喇叭。再来看看人群已不都是小贩了﹐许多乞丐正穿过马路涌来﹐孩子们架着残疾的父母﹐少女搀扶着瞎眼的老人﹐我们的车象是舍饭棚﹐点个卯就有份儿似的。司机一再嘱咐不能给钱﹐不然车子今天真的动不了了。得了钱的人会去召集更多的老乡来﹐那就要出乱子了。还是有人扔了些小钱出去。终于突围出来﹐一群盲人仰着面孔﹐“目送”我们的车离去。老远了﹐还看见残疾的人群歪歪斜斜地站在灰尘里。难怪美国人那么容易对自己救世主的角色信以为真。

来瑞拿着买回的蓝色扎染布料去一位裁缝那儿。下一个星期五﹐是大使馆便装日﹐他把裁缝作的非洲行头披挂起来。下班之后﹐他脱下袍子﹐发现自己的肤色成了蓝的。在染坊逃得太慌﹐大概把洗布的配方弄错了﹐反正不是少了盐﹐就是多了醋。据说头一次的泡洗非常重要﹐好比冲洗相片的药剂﹐错了就难改过来。果然如此﹐后来那身袍子穿一回﹐人就要蓝一回。

世界五大洲

更新时间2009-4-1715:26:43字数:3891

世界五大洲﹐可利亚去过三个。不到七岁的狗﹐它已然是个老江湖倦客。早晨遛它走在阿布贾的街头﹐它是一副哪儿都逛过的神气﹐要不是我手里牵的狗链拴在它脖子上﹐大概就成它遛我了。街口上有个荒弃的楼房﹐二层楼没有顶﹐荒草从黑洞洞的窗口伸出来。弃屋里住着四五户人家﹐大概相当于中国称为“盲流”的一类人。他们有一大群孩子﹐可利亚一出现在街上﹐这群孩子就欢呼﹕“快看啊﹗我们的狗来啦﹗”他们背上驼着弟妹﹐或者头上顶着大水桶﹐一下子跑上来﹐眼睛看着可利亚﹐再来看我﹐希望得到允许能碰一碰它。可利亚却有点儿势利眼﹐爱搭不理的样子﹐或干脆就跑到一边翻他们家长扔出来的垃圾。孩子的情绪丝毫不受挫伤﹐跟在我们后面叫﹕“拜拜﹗可利亚﹗”一直叫到我们远去。有一次﹐我带可利亚到几英里外的地方远足﹐路上碰到两个穿校服的小学生﹐一男一女﹐看上去是一对兄妹。他们站下来﹐瞪着可利亚。我赶紧捋住狗链﹐怕吓着他们。但两个孩子突然叫道﹕“可利亚﹗”居然可利亚有这样大的名气﹐令我大大吃惊。想来那群盲流孩子和这两个孩子同上一个学校﹐可利亚的名声就那么流传开来。

一路走过许多大使馆的住宅﹐碰见门卫和杂工们﹐也都会跟我开玩笑说﹕“把你的狗赏给我吧﹗”我一来就发现尼日利亚人不用“give"﹐而多用“dash"﹐似乎是一个不经意﹑随手一掷的动作。给小费﹐就是“dash”几个小钱。若送礼﹐也是“dash”。我把一个收音机送给我们的司机﹐他跟来瑞说我把收音机dash给他了。我脑子里不由出现这样的画面﹕某人把几个铜板随手往身后一抛﹐镜头切过去﹕一双手接住他﹐镜头上摇﹕接钱者感恩的脸。我久久玩味这个词﹐认为应该把它作为“赏”来理解。仅仅一个动词﹐就把这地方的传统表现出来了。一个多世纪的殖民历史﹐提炼出这样一个动词。现在满街的人要我把可利亚dash给他们。难怪可利亚更加狗仗人势﹐浑身的优越自在。

三个月后﹐可利亚不自在了。它常常坐卧不宁﹐前爪后爪一起开弓﹐满头满脸﹐浑身上下地挠痒。我扒开它头上又长又卷曲的毛发检查﹐发现了我最不想发现的东西。它居然长了癞痢。可利亚没有交上过任何狗朋友﹐哪儿来的传染途径呢﹖想必是非洲活力无限的细菌可以空降。从黄页上查到了几位兽医的名字﹐马上和他们取得了联络。不巧接电话的都是护士小姐﹐告诉我兽医全出诊去了。一位朋友说最好不要病急乱投医﹐在阿布贾做任何事都要有熟人推荐。找兽医一定要在外交人员中打听﹐等谁推荐一位医术医德可靠的。被推荐的兽医叫默罕默德﹐一打电话﹐他也出诊去了。看来此地的兽医服务十分到位﹐全是行医上门。我说我可以去兽医院﹐省得医生跑腿。护士小姐口气犹豫起来﹐但最后还是把地址告诉了我。医院就在很有名的超市旁边﹐想来兽医院的招牌也不小。

我的司机对阿布贾熟悉之极﹐再偏僻的门牌﹐他毫不费劲就能找到。而他开车在超市前面的马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仍是找不着这家兽医院。忽然一开窍﹐他把车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里荒草丛生﹐荒草上晾着洗干净的衣服。两旁不规则地座落着一些棚子﹐挂有饭店﹐酒吧﹐发廊的牌子。依照门牌号码往里走﹐兽医院应该就在小巷深处。路过一家礼品店﹐是由一个集装箱大货柜改装成的。据说尼日利亚什么都可能在一夜间消失﹐不知是否包括此类大货柜。它从某个地方一夜间消失了﹐再从另一个地方一夜间冒出来时﹐已经成了个礼品店了。等司机把手里的门牌号码和眼前的对照时﹐我想他这回一定找错了门。一个锈迹斑驳的大货柜﹐门框上用白漆懒洋洋写了个门牌号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门内昏安中一声喝问传出来﹕“找谁﹖”一听是个女人﹐我释然了。我说找一家兽医院。她说﹕“这就是兽医院。”

假如不是顾虑民族礼节﹐不愿给她难堪﹐我肯定转身就上车走了。她问我是不是今天约诊的那位﹐说医生出诊回来﹐已经等候多时了。一时找不出逃跑的理由﹐只好把可利亚带下车来。护士小姐请我替可利亚登记﹐她要为它建立病例案宗。我看看周围﹐连个座位都没有﹐只好站着登记。我一面在表格里填写﹐一面打量这个医院。迎门摆一张旧书桌﹐上面有一部电话﹐一个登记簿﹐相当于美国医院的接待台。靠墙立着两个架子﹐腿还站不稳﹐上面陈列的是本地产的各种狗食品。集装箱货柜内的空间本来已经局促﹐还用一块布帘隔出了另一间屋来﹐想来里面是医生﹐手术床﹐各种医疗器具。布帘早先是白色﹐眼下的颜色似是而非。帘子一撩﹐出现了一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个子十分瘦小﹐穿短袖汗衫和牛仔裤。我心里祈祷﹐这位可别就是默罕默德医生。小个子一点儿寒喧都没有﹐指着可利亚问﹕“来了﹖”我心想﹐谁来了﹖我说﹕“您是默罕默德医生﹖”他说正是。我发现他眼睛根本不和我对视﹐只看着可利亚。可利亚给他看得心乱﹐尾巴在两个后腿间夹没了。他这时看着我了﹐问道﹕“听说是癞痢﹖”我又想﹐谁是癞痢﹖看来他倒是把我在电话里告诉护士的症状记得颇清。因为大货柜里温度高﹐他和护士小姐的黑皮肤油亮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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