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堂语摊开掌心,伸到他眼前让他抓着。“小予,握着,别松开。”“好啊。”魏浅予理所应当握住他师兄滚烫的掌心,心说这可是你让我抓的,可不能算自己占便宜。这一小段路叫他们走出了很长时间。回到小院进了屋,灯一开,魏浅予为他师兄拜师操劳一天累着了,直接进里间换衣服睡觉,他把外套脱下来露出里边的小汗衫,一转头,梁堂语就静悄悄的站在身后。“师……”魏浅予还没等叫出口,被他牵了一路的大手毫无预兆搭在肩头,厚重的掌心温热滚烫。他看着他师兄投来的缱绻眼神,干吞了口气,肩膀紧绷着,一动不动。心跳交织成擂鼓,他闭上眼睛,能感觉到梁堂语靠过来,呼吸都在耳边,另一只手贴落在头顶。屋子里十分安静,魏浅予清晰听见自己强烈的心跳声,他知道,梁堂语也一定能听见,因为他听到了梁堂语的心跳也很快。因为触碰而心乱,这能不能证明他们互相的爱意。梁堂语把夹在魏浅予发梢里那片火红的红叶拿出来,搭在肩膀上的掌心抽回去,拿到魏浅予眼前给他看。他说:“有片叶子夹在你头发里,很漂亮,要不要留下当书签。”刚才一切旖旎的幻想被打破,魏浅予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一定很蠢,恨不得能找个缝钻进去。“我……还没洗脸。”他话没说完,一把推开梁堂语,仓皇又躲避似的跑出去。脑海里喧嚣,丢他妈死人了!头顶灯光静静披落在梁堂语身上,梁堂语站在原地,凝视着手里那片枫叶,少年的体温滚烫,烫的他屈起手指,紧紧闭上眼睛。我有糖第二天五婶吃了早饭拎上书包水壶送茶罐去上学,出门时正好遇见提箱子的彭玉,彭玉一手把着折扇另一只手拎口樟木箱子,八只角还用黄铜包边保护,见她出门,问:“老梁在书房吗?”昨天彭玉跟梁堂语商量时间,他今下午在梨园有场,明儿又有课,期中考试要到了,他还没来得及去考务那里确认考卷,后头一大堆事等着,计算来计算去也就今上午有空,于是就搬着东西来了,巷子里通不了汽车,司机在巷口就把他放下了。五婶看他手里箱子挺重,要帮忙接手,“在饭房,约莫一会儿吃不完。”魏浅予今早吃饭时候好似一直没睡醒似的,不抬头不说还频频撒癔症,一根咸菜丝儿能嚼半天。梁先生也不催,就陪他在那里等着。彭玉轻转了下身避开,说:“你去忙吧,别耽误了孩子上学,我自己能拎进去。”太阳一出,麻雀又开始在门口竹林里吵闹,搅弄竹节撞击声声,竹叶纷飞。这群小东西好似不过冬一样,每日晨起精力旺盛喧嚣。魏浅予昨晚没怎么合眼,他师兄就在身边,听着绵长均匀的呼吸,脑子里就不断回过他师兄那低低的嗓音和交织如擂鼓的心跳,他拿不准梁堂语的心思,快要为难死了。凌晨鸡都叫了,他好不容易睡着,梦里又着魔似的梦见晚间那幕,不同的是他师兄真的低下头来,咬住了紧闭的嘴唇,那个梦很真实,唇齿相碰间带着酒气,有点憋人。魏浅予正心猿意马,用牙齿轻轻地咬自己嘴唇,梁堂语冷不丁开口,说:“今天上午先不去师父那里了,他昨晚喝多了起不来,我带你玩。”“啊?”魏浅予一怔,反应慢了半拍,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门口竹林麻雀呼啦被惊飞,彭玉把着折扇进门,身上穿件月白色长衫,顺着光进来让人一亮,这打扮有点民国教书先生的意思,可眸光流转的韵味又一下子穿帮。看着桌上摆的碗盘问:“什么饭这么好吃,吃到大太阳升起来都没吃完。”魏浅予那股子心思被冲淡,手里勺子碰碗沿,心说这彭先生近几日来的有些频繁,乌昌的梨园这么闲?梁堂语擦了嘴,站起来领着他坐下,先问吃了没有,粥还热着。彭玉说吃了,在背对门的椅子上坐下,“东西太沉了,我拎不进来,山馆里我记着有个后堂,一会儿就在那里收拾吧。”梁堂语见他身后空着,又问:“就你一个人?”他虽然在这方面不通窍,却也知道,评弹一般是要两人唱和,尤其还是《梁祝》。彭玉盯着他笑,用折扇敲着手心说:“我一个人也不会唱砸,你瞧好就行。”魏浅予看见他换了扇子,折起来的扇边也能看见墨迹,心里对作画人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彭玉瞥过,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揶揄,“这怎么了,看起来好像谁得罪了他似的。”梁堂语随着他目光看过去,魏浅予苍白的小脸的今天格外难看,没怎么有精神似的,他知道对方一夜没睡,随口编了话搪塞,“昨晚猫叫,没睡好。”魏浅予没反驳,姑且认定是猫叫的他心烦意乱,也没想他师兄怎么知道他没睡好,听着刚才那些话,仰头问:“彭先生今天来有正经事?”彭玉好笑问:“小师弟,我哪次来没有正经事吗?”魏浅予觉他今天格外高兴,不愿理他的逗弄。梁堂语说:“我请他来唱评弹,就在荷风山馆。”阳光好,清晨气息凉爽,残荷照在水里的倒影被浮上来的锦鲤搅乱,魏浅予一路上被凉风吹着,走的不情不愿。到了地方,彭玉开箱抱出他的琵琶,紫檀木的器身,弦槽里镶着象牙牡丹,他拨三下弦,高音明亮,中音柔和,低音醇厚,带着自然泛音,听着就知道是好东西。唱评弹一把琵琶一把三弦,两张椅子足够,彭玉箱子之所以那么沉,除了盛琵琶箱外还放着一把三弦,他握琴颈托琴身把三弦拿出来,梁堂语看琴身两边蒙的蛇皮花纹交错,想到魏浅予先前被蛇吓过,往前走了步挡住视线,问:“你一人要弹两个不成?”彭玉捧着琴朝他笑,清了清嗓子用又细又长的唱腔唱:“雪白蝴蝶玉扇坠,亲手交与梁山伯,梁兄啊你可应我?”这是今天要唱的梁祝里的一句戏词,彭玉自己给改了改。梁堂语见他捏着指头递过来的三弦,拧眉头问:“这是什么意思?”彭玉被他略呆的反应逗笑,眉目含情,端着琴颈继续用同样的语调唱,“呆头鹅,你还不明白,我叫你跟我一起唱。”梁堂语哭笑不得,原来这就是他说的“瞧好”,“我哪会唱评弹。”彭玉说:“你不会唱,念词也行,我把词带来了。”“你可饶了我吧。”梁堂语往外推,彭玉就给他往更眼前递,连带自己写的那沓词一起,铁了心要梁堂语陪着他表演。魏浅予站在身后,看着两人说笑吵闹,彭玉抓他师兄手腕,他师兄什么都不懂,手往外推,手腕却这么任由人抓着。他感觉心上有火在烧,愈烧愈烈,既然他师兄什么都不懂,既然没那份打算,为什么总给他错觉,关键是给他的这种错觉还同样给别人。梁堂语被逼到他身前,后仰着要踩在他身上。魏浅予一把将人推开,使劲推出去好几步,气的大喘气。彭玉停下了胡闹,梁堂语也怔住了,回头看他,魏浅予脸上已经绷不住了,腮帮肉几次抽动最后放弃控制,有什么气就撒什么气。“雪白蝴蝶玉扇坠定情,十八里相送留恋不舍。”那两句戏词梁堂语不懂他全都懂,为什么评弹偏偏要选《梁祝》,那一声声“梁兄”可真够一语双关。他冷着声说:“你们好一对郎情妾意蜜里调油。”彭玉不笑了,梁堂语脸色异常难看,回过身板着脸问他:“你胡说些什么?”“是你要听评弹,我才找人来唱给你听。”魏浅予心肺都要炸了,梗着脖子逼视梁堂语:“我要听评弹用得着他来唱!”“你不想听罢了,耍什么臭脾气,都是说了些什么话!跟彭先生道歉!”“我说的都是实话,实话都是难听的。”魏浅予一听道歉两个字,最后的理智就没了,“梁堂语,我不会说道歉,有本事你为了他把我赶出去!”他只知道自己任性且没有道理,可他就是想说。梁堂语紧紧盯着魏浅予,那些话简直能把耳膜戳破,眼睛都气红了。这人惯会吵架,知道怎么最气人,什么话能捅进人心里去。“滚。”他抬手硬硬指向门口,紧盯着魏浅予冷冷道:“那你给我滚。”荷风山馆正对着大门,梁堂语透过八角洞窗眼见魏浅予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彭玉站在他侧后方,眼见梁堂语的唇线绷紧又垂下,几次颤抖,最后匆匆丢下一句“他不懂事,说话不对,我道歉,不好意思,今天让你白跑了,你先回去”。话还飘在空气里,人就已经追出去了。梁堂语看着魏浅予离开,彭玉又看着梁堂语离开,池子里残荷落了一池子,莲蓬都开始褪色,清风吹得有些寂寥。四周静匿,彭玉手中还抓着那把“罪魁祸首”的三弦,有时候觉着正对山馆的洞窗真不应该开,他闭了闭眼睛,无力笑了。“你终究,还是没听我唱完。”一会儿的工夫人就已经没影了。梁堂语出了梁园门后没在巷子里见着魏浅予,跑去聂瞎子那问,人也没过去。他在附近街上转找了几遍,不承认自己说话重,却害怕他真就这么赌气走了。不知不觉间找到了书院街,聆染堂就在这条街上,梁堂语的脚步有点滞怠,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他在人流拥簇间朝最中间的那家店走去。他离着越近,脚步越沉,心里越乱,如果魏浅予真的在聆染堂里,他又该以什么什么样的理由把人带回去?既然他从不准备回应那份心思,就这么两两相忘岂不更好,想到这里,梁堂语的脚步慢了下来,用力搓了把脸,扭过头去正要往回走。魏浅予和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就站在路口对面那条街上,隔着人流,梁堂语一眼就看见他,又舍不得离开了。他看着那边又不希望那人看见自己,于是走到街边石鼓后将身形挡住。魏浅予从梁园跑出来是想回聆染堂的,半路正好遇见从六品斋里出来的沈启明,他刚把店里合同过完,东西对好账目该放保险柜的放保险柜,该出手的出手,店面里梁初实那些真真假假的古董都留在原位,找人鉴定完了都贴上标签。他们收店不收人,打点好后就关门落锁按照他小叔的意思把梁初实撵了出去。沈启明揣着记账的牛皮本一出门就撞上许久不见的小叔风风火火从他眼前路过,赶紧伸出手拉住生怕人跑了。他小叔现在隐瞒身份,去梁园找趟人瞻前顾后的可不容易。沈启明问:“小叔你要去哪?”魏浅予扭头回,“用得着你管。”沈启明:“……”“你吃枪药了?”魏浅予刚才一切全是本能,看清是谁后,脸还臭着,语气缓和下来,“不想去哪。”沈启明不敢多问他的事,假装没看见红了的眼眶,说:“这几天我忙的没时间抽出空来找你,今天碰上了正好有事说。”“什么事?”魏浅予将手臂拉出来,不情不愿道:“大庭广众下,别拉拉扯扯的。”“啊?”沈启明手下空着有点懵,不知道他小叔这突然间又犯了什么病,他们穿开裆裤时候撒尿一起,屁股蛋子都见过,还互相扯过小鸡鸡,虽说现在长大了,但连拉胳膊都不行了?“那什么。”沈启明知道这个问题不好说,暂且搁置,理了理思路,又才接回之前的话,“再过几天就是奶奶的忌日了,往年都是大伯一家操持。爷爷前几天打电话来说叫你回去,今年跟着一起,我定了后天的票,你跟我一起走。”沈老爷子这心偏的连家里墙根洞中的耗子都知道,他打定沈朱砂为继承人,要将家里一切事物逐渐转手给他。“回去?”魏浅予似乎不能瞬间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有种大梦初醒的恍惚,身上的精神气和那股子乖张消散,他垂下眼,淡淡说:“我好像是该回去了。”他顶着魏浅予的名字,在乌昌过日子,这段时间太惬意,惬意到他快忘了自己是个“假的”,人都是假的,那眼前一切包括“好师兄”都是假的。他终究不能一辈子待在此处平静悠然,他要回去面临沈家传承以及聆染堂日后发展与变革,他终究是沈聆染而非魏浅予。魏浅予低低说:“我知道了。”沈启明又跟他说了些什么,魏浅予没用心听,来来回回就是有关聆染堂查账的进度,还有拿到他大哥经手上品朱砂的证据,这次回去如何如何能将他一军……梁堂语站在石鼓后,看着魏浅予跟那人交谈,垂着眼睫,看不清眼里是否有光,可他觉出对方不开心。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把魏浅予留在原地朝这边走来,路过石鼓时,梁堂语闻到他身上的桂花香膏气味,觑过那只拿本子的手,白皙又将养极好他知道这是沈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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