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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第1页)

梁堂语说:“没什么事,怎么了?”彭玉道:“那就费你一个下午的工夫。我今晚有个席,是风家请的。你画完我得拿着,不然总觉手里少点什么,掉架势。”他从十四岁登台就习惯捏把扇子,一晃这么多年,这几天手里没有东西,就像身上少了件衣服,做什么事情都觉着不妥帖。梁堂语拿着折扇往里走,作画是要灵感与心境的,他本想拿回去慢慢画,但彭玉急用,也不好推辞,把手里的那摞书画放回桌上,掐着扇子挪步向窗前的书画桌,闲谈问:“风家怎么会突然请你?”风家是指风如许本家,据说祖上曾在宫里给慈禧老佛爷唱过戏,传承至今,也有过几个唱红唱紫的,但到风如许后再没出现成气候的。彭玉虽然师承风如许,但出名时没有借风家造势,如今成了角儿,风家也沾不着光,对方嫌弃他忘本,多少有点意见,两边很少来往。彭玉阖上门,不紧不慢说:“我又不是你,不高兴了只管把门一闭自己画自己的,谁的面儿也不用给。我们这行,有些场合即便不愿意也要去,总得陪着给笑脸不是。”他拐了个弯,灵活得把梁堂语的问题避开,梁堂语听出来了,这些年,但凡涉及风如许的事儿彭玉一向能少说就少说。他随着一起转了话题,问:“你想要副什么样的画?”“什么都行,拿你擅长的手艺出来。”梁祝艺专的副教授待遇很好,办公室宽敞明亮,里边就他们两位,对面墙上一半都是窗,窗外是红透的枫树冠。梁堂语铺开扇面,在砚台里滴了水后开始研墨,一边研磨,一边构思。墨研好了,他也想好要怎么画。舔笔落墨定位,侧锋的斧劈皴自上而下。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窗户没开也听不到外边人声,彭玉站在桌边不说话,只静静的看他。过了一会儿,梁堂语定好了大结构,低头游刃有余行笔之间,冷不丁开口,“乌昌评弹唱得好的先生是哪几位?”彭玉说:“有余调的钱多文,付调的段家明以及苏调的川洪。你问这个做什么?”评弹和戏一脉同出,恰好都是梁堂语最听不懂的,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人竟然主动关心。梁堂语停了笔,却没有扭头,视线依旧落在画上,“想找人唱场堂会,我家孩子想听。”魏浅予刚来那会儿就问过有关荷风山馆的堂会,后来又总爱在那里待着,前些日子他说想听评弹,梁堂语记住了,只不过一直没抽出空来请他。彭玉挑了下眉梢,“你可真惯着那少爷。”恭祝号废话选手“评弹我就会,你一直不肯赏脸,上次剧院里的戏听的糊涂,这次我凑到跟前请你听。算是答谢你给我画这把扇子的人情。”梁堂语问他时间,两人一起又待了多会儿,扇子画完了,时间也敲定了,曲目彭玉自己订的《梁祝》。“梁兄啊。”他在梁堂语出门时语重心长地说:“我给你唱了八年的《梁祝》,你没有一次正正经经的听完,这一回,可要听仔细了。”梁堂语听他这别扭的称呼就知道是戏瘾又犯了,撸下拍在肩膀上的手说:“少来。”“天不早了。”他活动了活动累僵的手臂,看着窗外太阳偏西,“忙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上。”彭玉说:“我请你去喝茶。”“不了。”梁堂语摆了摆手,拉开办公室门跨到走廊上,极轻出了口气,说:“家里还有人在等。”梁堂语回到家时魏浅予不出所料的还坐在荷风山馆的鹅颈椅上,太阳已经偏西,他这几日养回来的肤色又晒红一层,没遮没掩趴在那里,揪着一根莲蓬嚯嚯水里的鱼,似乎已经认定他师兄不会回来吃饭了。门开的声音他没听见,直到人走到身边,才闻见牛肉包子的香味儿,肚子比人实诚,先叫唤了一声。梁堂语明知故问,“怎么还在这里,午饭没吃?”他见人蔫着,心想这体格怎么依旧这么弱,养不好似的,把手里一袋包子放他身边,又不知从哪掏出瓶橘子汽水,问:“都三点多了,怎么没吃饭?”魏浅予还以为他师兄又被什么彭先生李先生的拉走了,这会儿见人囫囵站在跟前,还给他递橘子汽水,心里那点龃龉就倏地散了,拆开袋子拿包子,包子皮薄馅大,刚出锅烫手,他不敢沾手似的来回倒弄。“你吃了吗?”梁堂语在他旁边坐下,瞧少爷金贵的手不禁烫,拎出白热包子撕开皮,灌汤洒在手上,他没知觉似的吹凉递给魏浅予,“还没呢,忙了点事,没顾上。”魏浅予叼着里边肉丸喂猫似的嚼,心里牵强附会地想,真好,他们一起挨饿。一起挨饿,说明心有灵犀。他师兄对他好,给他带包子吹凉,体贴照顾无微不至,这还不是对他有那意思,聂瞎子早上说的顾虑这下在心里彻底没影。两个人一起吃完包子喝光汽水,牛肉的油香还在空气里飘,魏浅予用他师兄的手帕擦指头,竹林的凉风从面前吹过来,漫不经意说:“师兄,扇子那人不修,让我们自己修,他把雨毛皴教给你,你学不学?”他简言意骇,梁堂语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梦话,即惊又疑的“啊?”了声。魏浅予从今早坐下就一直在想这个事儿,想了很多,是以端上桌面长篇大论的方式还是对坐下来郑重其事的方式告诉他师兄聂浩然的事情,最终决定决定还是决定如此直白说出口。他觉他们之间心有灵异,很多东西无需挑明,他师兄会懂,说的太开,反而磕磕绊绊的拎不清。“师兄。”魏浅予又试探着问:“你学吗?”梁堂语脸上的错愕消失,换来的是眉头紧拧。魏浅予原以为他会毫不犹豫答应,没曾想竟还为难考虑,一时间拿不准他师兄是什么主意,难不成自己估摸错了?梁堂语沉默了半晌,抬起头,不看别的,只是看向他。周遭静悄悄的,假山水流簌簌竹叶似乎瞬间都消了音。魏浅予和他对视,不知怎么,在他师兄的眼神中愈发心虚,心跳乱了,脸也红了,他师兄的眼睛很漂亮,乌黑瞳孔里只映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是他。魏浅予受不住,觉着再这么看下去意乱情迷要忍不住亲他师兄。就在他错开视线要避过时,沉默许久的梁堂语才说:“学。”变革这件事他不是没想过,梁堂语近几年一直在研习古法,也在六枯山水原有的基础上作出调整和改变,因风格所限,六枯山水走不了设色的路子,所以他想师承古人,谙熟百家之长,博采众长,把墨色皴法运用到极致。雨毛皴对他有用,非常有用,更何况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师父亲授,梁堂语心里明白。同时他也明白,让已经封笔的画家重新拾笔作画,甚至放下心里隐秘悲痛收徒……魏浅予话说的轻描淡写又自在,其后必定费了不少心力,做了许多事情。可他说过要担着一切,让他只做在梁园里上房爬树的孩子,最终却还是没能避免让人操了心。梧桐叶情书魏浅予又挑重捡轻的把整件事说了说,挑重说了自己认聂皓然做了干爹,捡轻略过了他是怎么说服干爹将“雨毛皴”传给的梁堂语。梁堂语听完觉着他简直荒唐,高堂健在哪有不问过长辈就给自己认爹的,正要训两句,眉头都紧了,又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只能作罢,心里叹气得亏魏浅予不是他儿子,不然准要被活活气死。梁堂语从来不争,也不愿凑到人前去,但机缘来时他也不能猥琐避开。拜师这事他一开始就没有登门掉了恭敬,现在更不能等师父上门请他。他带着魏浅予回房间,从落锁的箱子里挑东西,想找件最珍贵,最中意的礼物出来。魏浅予见他挑来挑去也拿不出什么好物什,苏绣的八宝线毯子、黄杨木的雕花笔掭、象牙藏珠都被收拾在了一边,这些东西聂瞎子不需要,放家里也就是个摆设,对他老人家来说没大用处,也不稀罕。最后翻翻找找,梁堂语拿出了一支黄龙玉的笔杆,但笔头因为时间侵蚀狼毫已经掉光,参差的像是老太太的牙。这是梁堂语去年收的,一直没抽出空来修,这么送无用,但现在修又来不及。魏浅予站在箱子边上看他为难,梁园里能拿出手的好东西早卖的七七八八,最后一件汝窑莲花瓣碗前两天送了老满。他歪着头,从八宝盖毯下拿摸出个小的红玻璃八角楞鼻烟壶,托在手心问:“这个不就挺好?色润形端。”梁堂语紧着眉头,觉着这礼轻了,鼻烟壶有用是有用,但当初看着器形好才收的,价值不高。魏浅予看穿他想法,不害臊地说:“师兄,你觉着这梁园里还有比你师弟更宝贝的东西吗?”“你都把师弟送他做干儿子了,再送什么都是饶头。”“你……”梁堂语觑他又说谬论,但不知道怎么反驳,也反驳不了,梁园里确实没什么能比过他这宝贝师弟。黄龙玉笔杆可以等修好了再送,他找了紫檀小盒盛了鼻烟壶,又出去买了两瓶绍兴的陈年花雕,一起提着去登聂瞎子的门。聂瞎子中午送走魏浅予下去就出去收废品了,他们去的时候没赶上人。不过估摸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梁堂语没回去,就就站在门口等,魏浅予陪着。门前梧桐叶子黄了,往下飘,还带着鲜气,魏浅予过去拾了一片,放在脸边比划了一下比他脸都大。“师兄。”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乌昌最多的就是梧桐对不对?”梁堂语瞅着他手里的叶,点了下头。乌昌五月满城花开,这是出了全国闻名的盛景。“梧桐叶大,好下笔。”魏浅予捻动手里叶梗,小扇子似的带起风撩动发梢,哧哧地笑:“我要把情书写在梧桐叶上,送给喜欢的人,举目皆是,我要他时时想着我,避也避不开我。”梁堂语看他眼里闪烁着光,大胆的目光望着自己,又欣喜的难得含蓄,垂眸攥了攥手里提着的酒穗子,给他泼冷水,“那人家要是不喜欢你呢?”魏浅予不依不饶,“他要是不喜欢我,风一过,满城梧桐叶响替我催他。”反正他就是饶不过那人,也饶不过这满城满户的叶儿。这时巷口传来老旧的三轮车吱呀,梁堂语仰头看过去,偏西的太阳打在脸上,他向前迎,魏浅予跟在身后,这个话题就如此结束。师兄弟俩把聂瞎子连人带车推进门,满车斗的废品卸下来码在后院里,梁堂语提的东西都搁在前院花坛砖上,聂瞎子看过去,立在黄昏下抽烟,也没说什么。烟抽了一根,两个小的也在后院也忙完了。聂瞎子在铜盆里打好水让他们洗手,洗完手领进屋。魏浅予手上挂着的水珠没擦,做坏的往他师兄脸上甩,梁堂语歪头避开,耐着“师父”在前又不能反制,撩着手抓在掌心里拉下去。聂瞎子抽着烟袋站在厅里,视线扫过两人牵着的手,又抽了一口,烟圈随着说话从唇缝里露出,他说:“坐吧。”梁堂语没坐,依旧站着,不知该怎么开口。师兄不坐魏浅予也不坐,就跟在他身后一起杵着。聂瞎子昏沉的眼抬起,无奈笑了,“咱们几年的老邻居了,我教你点手艺也不算什么,你带了东西来,我就收着,你愿意叫我声师父,我厚着脸皮答应,头不用磕,我受着别扭。”他没说,梁堂语的头,今早晨魏浅予已经替他磕了。相较那小崽子的一片心,自己这两手皴法根本算不得什么宝贝。聂瞎子说受着别扭,梁堂语也不能白捡了个师父,送了鼻烟壶又送了酒,把人扶坐上高堂执意行完了拜师礼。聂瞎子大半辈子没这么被正经拜过,屁股还没坐热就站起来,躬身把梁堂语从地上拉起,他抓着梁堂语手臂,又看看一边站着的魏浅予。这一下像是好事成双,眼看着自己小屋里挤了人满当,他红着眼眶频频点头。他觉着这一辈子,老天待着也不薄,虽说日子苦点,但有过两心相照的知己,临了又有两个小崽上赶着对他好。人这一生,图的不就是这点捂在心肝里的东西。“予崽比你先入门。”聂瞎子对梁堂语说:“按理说要做师兄。但他年纪小,往后少不了得受你照顾,我偏个心,还让你做师兄。”梁堂语点头应下,魏浅予自然没有不依。他喜欢叫梁堂语“师兄”,还准备就这么叫一辈子,不想改。两人在聂瞎子家直待到天黑才回去,整个下午都在吊手腕练力气,这对于从小画画和研砂来说不在话下,但该走的过程还是要走的,只不过能节省很多时间,今天吊了手腕,明天就能笔尖舔墨学笔锋了。晚上聂瞎子高兴,梁堂语陪着喝了一瓶老黄酒。他的酒量也不算太好,出门后风一吹,酒劲上来,浑身暖热。进了梁园以后,梁堂语走在前头,魏浅予少他半步跟着,两人在夜色中行于廊上,天井里探到廊上的鸡爪槭还未落,月光下红的发沉。魏浅予隐隐能闻到他师兄身上的淡淡酒味,只闻着气味,就好像要醉,心里那股感情又开始冒头,蠢蠢欲动,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红豆手串,快一步跟他师兄并肩。“师兄。”他说:“今晚的月色这么好,我们顺着池塘走走呗。”梁堂语不知道他师弟怎么突然有此雅兴,应了声“好”。夜色苍蓝,月华如练,梁堂语领着他从走廊下去,沿着鹅卵石铺路走到池塘边,月光洒在湖面,浮光跃金,这样沿池岸走半圈,散完步正好回小院睡觉。魏浅予哪有心情看风景,只不过想看眼前这人,有夜色遮掩,他的目光才能直白。月光照在鹅卵石上雪白一片,真是一个安静又美好的夜。围湖的石头是堆砌平整的黄石,参差起伏,魏浅予踩在上头,就比梁堂语高了。“师兄。”他梗着脖子故意说:“咱俩比比身高。”梁堂语停下脚步等他,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目光也有些缱绻。魏浅予自顾自用手比划着,“我以后能长这么高就行了,高你半个头,你的头正好能挨着我肩膀。”梁堂语头往前一低,他说:“你会长高的,下来吧。”魏浅予嫌自己多想,还以为他师兄刚才是要靠过来试试,他很享受这种高度差,舍不得下来,就这样踩在石头上沿着湖岸走了一段,沿湖长满了垂柳和鸡爪槭,石头上也许多爬山虎,很不好走,他左闪右闪,最后差点掉进湖里,幸亏梁堂语一把揪住他后腰。魏浅予重心落回岸上,扭头朝他师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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