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不想西门大姐平日与李瓶儿最好,常没针线鞋面,李瓶儿不拘好绫罗缎帛就与他,好汗巾手帕两三方背地与大姐,银钱不消说。当日听了此话,如何不告诉他。李瓶儿正在屋里与孩子做端午戴的绒线符牌,及各色纱小粽子并解毒艾虎儿。只见大姐走来,李瓶儿让他坐,又交迎春:&ldo;拿茶与你大姑娘吃。&rdo;大姐道:&ldo;头里请你吃茶,你怎的不来?&rdo;李瓶儿道:&ldo;打发他爹出门,我赶早凉与孩子做这戴的碎生活儿来。&rdo;大姐道:&ldo;有桩事儿,我也不是舌头,敢来告你说:你没曾恼着五娘?他对着俺娘,如此这般说了你一篇是非──说你说俺娘虔婆势,乔做衙。如今俺娘要和你对话哩!你别要说我对你说,交他怪我。你须预备些话儿打发他。&rdo;这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手中拿着那针儿通拿不起来,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对着大姐掉眼泪,说道:&ldo;大姑娘,我那里有一字儿?昨晚我在后边,听见小厮说他爹往我这边来了,我就来到前边,催他往后边去了。再谁说一句话儿来?你娘恁觑我一场,莫不我恁不识好歹,敢说这个话?设使我就说,对着谁说来?也有个下落。&rdo;大姐道:&ldo;他听见俺娘说不拘几时要对这话,他也就慌了。要是我,你两个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不是!&rdo;李瓶儿道:&ldo;我对的过他那嘴头子?只凭天罢了。他左右昼夜算计的只是俺娘儿两个,到明日终久吃他算计了一个去,才是了当。&rdo;说毕哭了。大姐坐着劝了一回,只见小玉来请六娘、大姑娘吃饭。李瓶儿丢下针指,同大姐到后边,也不曾吃饭,回来房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见他睡,问迎春。迎春道:&ldo;俺娘一日饭也还没吃哩。&rdo;慌的西门庆向前问道:&ldo;你怎的不吃饭?你对我说。&rdo;又见他哭的眼红红的,只顾问:&ldo;你心里怎么的?对我说。&rdo;李瓶儿连忙起来,揉了揉眼说道:&ldo;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里懒待吃饭。&rdo;并不题出一字儿来。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有诗为证:
莫道佳人总是痴,惺惺伶俐没便宜。
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大姐在后边对月娘说:&ldo;才五娘说的话,我问六娘来。他好不赌身发咒,望着我哭,说娘这般看顾他,他肯说此话!&rdo;吴大妗子道:&ldo;我就不信。李大姐好个人儿,他怎肯说这等话!&rdo;月娘道:&ldo;想必两个有些小节不足,哄不动汉子,走来后边,没的拿我垫舌根。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rdo;大妗子道:&ldo;大姑娘,今后你也别要亏了人。不是我背地说,潘五姐一百个不及他。为人心地儿又好,来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样儿也没有。&rdo;
正说着,只见琴童儿背进个蓝布大包袱来。月娘问是甚么,琴童道:&ldo;是三万盐引。韩伙计和崔本才从关上挂了号来,爹说打发饭与他二人吃,如今兑银子打包。后日二十,是个好日子,起身,打发他三个往扬州去。&rdo;吴大妗子道:&ldo;只怕姐夫进来。我和二位师父往他二娘房里坐去罢。&rdo;刚说未毕,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房里走不迭。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ldo;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y妇,来我这里做甚么!&rdo;月娘道:&ldo;你好恁枉口拨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rdo;西门庆道:&ldo;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jian,他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来衙门里再与他几拶子。&rdo;月娘道:&ldo;你有要没紧,恁毁僧傍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rdo;西门庆道:&ldo;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rdo;月娘道:&ldo;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rdo;因问:&ldo;几时打发他三个起身?&rdo;西门庆道:&ldo;我刚才使来保会乔亲家去了,他那里出五百两,我这里出五百两。二十是个好日子,打发他每起身去罢了。&rdo;月娘道:&ldo;线铺子却交谁开?&rdo;西门庆道:&ldo;且交贲四替他开着罢。&rdo;说毕,月娘开箱子拿银子,一面兑了出来,交付与三人,在卷棚内看着打包。每人又兑五两银子,交他家中收拾衣装行李。
只见应伯爵走到卷棚里,看见便问:&ldo;哥打包做甚么?&rdo;西门庆因把二十日打发来保等往扬州支盐去一节告诉一遍。伯爵举手道:&ldo;哥,恭喜!此去回来必得大利。&rdo;西门庆一面让坐,唤茶来吃。因问:&ldo;李三、黄四银子几时关?&rdo;应伯爵道:&ldo;也只在这个月里就关出来了。他昨日对我说,如今东平府又派下二万香来了,还要问你挪五百两银子,接济他这一时之急。如今关出这批银子,一分也不动,都抬过这边来。&rdo;西门庆道:&ldo;到是你看见,我打发扬州去还没银子,问乔亲家借了五百两在里头,那讨银子来?&rdo;伯爵道:&ldo;他再三央及我对你说,一客不烦二主,你不接济他这一步儿,交他又问那里借去?&rdo;西门庆道:&ldo;门外街东徐四铺少我银子,我那里挪五百两银子与他罢。&rdo;伯爵道:&ldo;可知好哩。&rdo;正说着,只见平安儿拿进帖儿来,说:&ldo;夏老爹家差了夏寿,说请爹明日坐坐。&rdo;西门庆看了柬帖,道:&ldo;晓得了。&rdo;伯爵道:&ldo;我有桩事儿来报与哥:你知道李桂儿的勾当么?他没来?&rdo;西门庆道:&ldo;他从正月去了,再几时来?我并不知道甚么勾当。&rdo;伯爵因说道:&ldo;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来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女婿。从正月往东京拜年,老公公赏了一千两银子,与他两口儿过节。你还不知六黄太尉这侄女儿生的怎么标致,上画儿只画半边儿,也没恁俊俏相的。你只守着你家里的罢了,每日被老孙、祝麻子、小张闲三四个[扌票]着在院里撞,把二条巷齐家那小丫头子齐香儿梳笼了,又在李桂儿家走。把他娘子儿的头面都拿出来当了。气的他娘子儿家里上吊。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儿到东京只一说,老公公恼了,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朱太尉批行东平府,着落本县拿人。昨日把老孙、祝麻子与小张闲都从李桂儿家拿的去了。李桂儿便躲在隔壁朱毛头家过了一夜。今日说来央及你来了。&rdo;西门庆道:&ldo;我说正月里都[扌票]着他走,这里谁人家这银子,那里谁人家银子。那祝麻子还对着我捣生鬼。&rdo;说毕,伯爵道:&ldo;我去罢。等住回只怕李桂儿来,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说我来串作你。&rdo;西门庆道:&ldo;我还和你说,李三,你且别要许他,等我门外讨了银子来,再和你说话。&rdo;伯爵道:&ldo;我晓的。&rdo;刚走出大门首,只见李桂姐轿子在门首,又早下轿进去了。伯爵去了。
西门庆正吩咐陈敬济,交他往门外徐四家催银子去,只见琴童儿走来道:&ldo;大娘后边请,李桂姨来了。&rdo;西门庆走到后边,只见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脸,用白挑线汗巾子搭着头,云鬟不整,花容淹淡,与西门庆磕着头哭起来,说道:&ldo;爹可怎么样儿的,恁造化低的营生,正是关着门儿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一个王三官儿,俺每又不认的他。平白的祝麻子、孙寡嘴领了来俺家讨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家,依着我说别要招惹他,那些儿不是,俺这妈越发老的韶刀了。就是来宅里与俺姑娘做生日的这一日,你上轿来了就是了,见祝麻子打旋磨儿跟着,从新又回去,对我说:&lso;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钟茶儿,却不难为嚣了人?&rso;他便往爹这里来了。交我把门插了不出来,谁想从外边撞了一伙人来,把他三个不由分说都拿的去了。王三官儿便夺门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家里有个人牙儿!才使来保儿来这里接的他家去。到家把妈唬的魂都没了,只要寻死。今日县里皂隶,又拿着票喝罗了一清早起去了。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东京回话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怜见救救儿,却怎么样儿的?娘也替我说说儿。&rdo;西门庆笑道:&ldo;你起来。&rdo;因问票上还有谁的名字。桂姐道:&ldo;还有齐香儿的名字。他梳笼了齐香儿,在他家使钱,他便该当。俺家若见了他一个钱儿,就把眼睛珠子吊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儿,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rdo;月娘对西门庆道:&ldo;也罢,省的他恁说誓剌剌的,你替他说说罢。&rdo;西门庆道:&ldo;如今齐香儿拿了不曾?&rdo;桂姐道:&ldo;齐香儿他在王皇亲宅里躲着哩。&rdo;西门庆道:&ldo;既是恁的,你且在我这里住两日。我就差人往县里替你说去。&rdo;就叫书童儿:&ldo;你快写个帖儿,往县里见你李老爹,就说桂姐常在我这里答应,看怎的免提他罢。&rdo;书童应诺,穿青绢衣服去了。不一时,拿了李知县回贴儿来。书童道:&ldo;李老爹说:&lso;多上覆你老爹,别的事无不领命,这个却是东京上司行下来批文,委本县拿人,县里只拘的人到。既是你老爹分上,我这里且宽限他两日。要免提,还往东京上司说去。&rso;&rdo;西门庆听了,只顾沉吟,说道:&ldo;如今来保一两日起身,东京没人去。&rdo;月娘道:&ldo;也罢,你打发他两个先去,存下来保,替桂姐往东京说了这勾当,交他随后边赶了去罢。你看唬的他那腔儿。&rdo;那桂姐连忙与月娘、西门庆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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