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朔一贯的风度、气派。
他觉得写杂文骂骂人是可以的,胡说也是允准的,而学术的规矩多,不好骂人,不好乱说。
因此,做&ldo;杂文&rdo;不像学术研究,不要讲究,讲究多了他就不知如何写了,随意点好,只有随意了,他才可以不负责任‐‐在这事上他不想认真,就希望别人也不要对他认真。
在我们那个让王朔看起来绝对不美的&ldo;传统文化&rdo;里,曾有一个条目,那就是&ldo;己所不欲,勿施于人&rdo;‐‐西方文化里也有相近的内容,他们的说法叫做&ldo;你不愿意别人怎样对待你,你就不该怎样对待别人&rdo;,或者叫&ldo;你愿意别人怎样对待你,你就该怎样对待别人&rdo;。这个条目被认为是全人类古来共信、不证自明的&ldo;金规则&rdo;,可以用来作为我们奠定全球伦理的基本原则。([美]斯威德勒:《全球伦理普世宣言》。参见《东方》1995年第3期。)
以此对照,王朔所犯的错误恰恰是这个。
他对于自己的过分理解、对于金庸的过分不理解,同样是不道德的。
这种不道德,过去我只在《圣经》里见过,但人家是&ldo;上帝&rdo;,耶和华,至高无上,说一不二,有资格、有条件、有能力对别人用一种标准,对自己用另一种。
王朔是什么呢?
是人,平平凡凡的人!你的话语权有了,四处滥用,却不能像&ldo;上帝&rdo;或者专政君王那样,拥有垄断所有话语的霸权。
没有这样的条件,就会有人站出来唱反调,骂骂王朔,让你干急。
具体地说,王朔的小说里到底犯了些什么&ldo;臭&rdo;呢?
他写得不错的《浮出海面》、《动物凶猛》等作品问题都已不少了,即使是那篇哄知识分子高兴、也令我心头激赏不已的小说《我是你爸爸》,往死了去抠,也不是不能怀疑:那个叫着齐怀远的女人太&ldo;骚&rdo;,不大注意女同志的庄严形象,和那个男人马林生进入情况太快。做儿子的那位则显得太成熟了,思想、观念那么复杂,&ldo;智商&rdo;之高,辩才之胜,真不像个孩子,起码不像是肉身性的存在,而是特殊材料捏起来的。
至于《看上去很美》里的&ldo;我&rdo;方枪枪,有时就更不像个儿童啦‐‐这孩子心理、智力发育太快,而且从小就痞里痞气的,做缺德事比二流子还老练百倍,金庸笔下的人物韦小宝在儿童时期也没有这副嘴脸。
何以见得这孩子早熟、发育太快?
比如,这个保育院的几岁小毛孩,对人们的&ldo;屁股&rdo;就曾发过这么一段感想:
屁股多老实啊……那么腼腆,不爱声张,默默地为我们做好事:承担我们的重量,排泄我们的肮脏;从有限的口粮中节省出那么一大块脂肪垫在下面,使我们身上有一处容许人打又不疼的地方,走到哪儿都像给自己带着个沙发垫儿。……我对屁股充满歉意,觉得自己深深得罪了一个多么善良忠厚又谦虚谨慎的好屁股。
我抬眼去看所有人的屁股,都严严实实包裹在结实的布片里,或扁或鼓‐‐这一定是好东西。(《看上去很美》,第57-58页。1999年4月。)
按理说,这种年龄的小毛孩思考问题达不到这样的深度,怪有哲理意味,王朔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孩子聪明得过了头,又特意补上一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屁股除了这些好处以外,还有不少,&ldo;譬如:遇到地震给压在房子底下多活几天燃烧的能量&rdo;。
小说家王朔,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常识性的错误、违背人性发展之时序呢?
我看理由只有一个,这就是他太重视讲话了,一陷进小说创作中,嘴皮子就闲不住,兼以过日子紧巴巴,不得不言语泛滥,凑字数卖钱,或者为讲话而讲话,卖弄他的无所不知。
若单就讲话而论,王朔所说的那些话,还的确是表现了独特的语言天赋,在这方面他多多少少也比较自负、不服旁人。因此,当他的朋友对他说金庸小说的一大特长就在于文字上有一种&ldo;速度感&rdo;时,王朔不以为然,他说那怎么能叫&ldo;速度感&rdo;(所谓速度感,我想它大概指的是金庸想象力丰富,人物像运动场上的裁判,一出来就是满场上跑,一刻闲不住的。)呢,它们&ldo;无一句不是现成的套话,三言两语就开打,用密切的动作性场面使你忽略文字,或者说文字通通作废,只是一个临摹画面的作用&rdo;。
进而,他批评金庸的文字,说他的浙江话、广东话都入不了文字,&ldo;老金大约也是无奈……只好使死文字做文章,这就限制了他的语言资源,说是白话文,其实等同于文言文……一个作家,对汉语言文字毫无贡献,还不如去做个排字工。&rdo;
对这些,我真有点疏懒下来了,觉得它们不值得我来批驳。可是不彻底批倒王朔的这些谬论,未来的作家也许会像王朔一样,误以为写文章、玩语言真的不必读书,只要在大街上转转,回了家就可以信口胡来、信手胡写。
所以,我这个从不说教的人,只好硬了头皮&ldo;说教&rdo;一次,负起让王朔们极力反感的&ldo;教化民众的大任&rdo;,扯个蛋出来,并且&ldo;非要把蛋扯个大原则出来&rdo;,叫他&ldo;最恶心&rdo;一次。
首先,作家是干什么的?他们的职责难道仅在于对汉语言要有点贡献?没贡献就不行?作家贡献的大小应以他们在语言上的成绩来排定?
这样刨根追问下去,远古那些发明汉语言的人也就成了最好的&ldo;作家&rdo;?发明第一个字的人,就成了最优秀的作家?
其次,金庸生于浙江,在说广东话的香港发展事业,他可能用过这两地的方言,写文章却不然。我没见过山西人就得用山西话写作,其他人同样;去国外以后,他们当然更不会用方言写作。金庸的文字既不是浙江话、广东话,也不是王朔所谓的文言文,而是十分地道地继承了明清小说的精致的白话文。
金庸自己也表示过,他的文字是经多年努力炼出来的。
那份清淡、古朴、典雅的书卷气和幽默,活着的大陆文人谁与比肩?
我看难人能比!
死去的倒有几个,一是老舍,一是钱钟书,一是林语堂‐‐再排下去,他王朔也不在其中。
为什么?
不读书嘛。
况且,语言不过是人类抒写性灵、思情的工具,越是成熟的语言,越不需要你对它们有什么新的发明,而在于你如何将它们码得好看。在这方面王朔是过关的,金庸至少没比他做得差。
所以,仅就语言的&ldo;工具性&rdo;论金庸、王朔二者的优劣,我们说他们各有所长,但语言不只局限在工具层面上,它的主要功能在于达到认识、交流或娱乐之目的。
从这方面看,王朔和金庸的差距,俨然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金庸是讲是非、明事理的人,博古通今,读他的书我们能够正面性地提高自身对于历史、人性、社会、文化的悟性,增强进取、奋争的信心与勇气,心头总是燃烧着一点理想的光火,它温暖我们的灵魂,至情而率真,在苦难的人间世,活得更像个顶天立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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