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心里一沉,抬眼偷偷看他。明楼眼下有浅浅青痕,神情淡然,和平日里的样子相差无几。明诚拿不准他的意思,心里像塞了一堆蓬松干草,杂乱无序,最后扯了扯嘴角,说:“是吗,我不记得了。” “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桌上剩了一只煮鸡蛋,他捏着蛋,在硬木桌上敲开蛋壳,几下剥干净了,张嘴一口把鸡蛋整个儿吞进去了。 明楼很轻地笑了一下,笑意在眼底荡漾:“慢慢吃,别噎着。” 明诚含着蛋,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是不是要吐出来这可是当着明楼的面。思量片刻,他努力把蛋塞到牙齿底下,沉默地、近似粗暴地咀嚼起来。一时间,餐厅里只有明楼翻动报纸的声音。 “最后两个。”明楼翻过一页报纸,突然说,“没鸡蛋了。” 明诚眨了眨眼睛,听到后半句才反应过来:“我今天去一趟市场,还有不少东西要买。”他迅速在脑海里列出一份清单,忽然正色看着明楼,“大哥。” “怎么?” “昨晚的钱。” 明楼端起咖啡杯,慢慢啜了一口:“什么钱?” “我搓麻将赢的,进门后都给了你。” “哦?” 明诚仍然不依不饶:“那些足够我们一个月的伙食费。” 明楼差点呛到咖啡,忍不住看了他两眼,明诚自始至终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他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从钱包里数出两张票子递过去,明诚没有动,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怎么了,钱不是给你了吗?” 明诚浅浅扫过一眼,斟酌着开了口:“还有六十五法郎二十生丁。” …… 明楼朝他投去深深的一瞥,像是现在才认识他,最后在他的注视下抽出一张一百法郎:“没有零钱。” 明诚伸手去拿,明楼忽然缩回手,一沓钞票在眼前晃过仍是在他手里,他微微弯起嘴角,像是真的在提问似的:“不是说都不记得了吗?” 被问的人避开了直视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只记得这些。” 明楼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他笑得太开心,身体几乎是在微微发抖了。 而明诚丝毫没有被他的愉悦感染到,绷着脸,一把抓过了钱。 end 撩比开车有意思多了(k~番外(二)苏珊 苏珊(超短篇完结) 写这篇是为了了却自己的一点念想。很早就想动笔了却拖到现在,感谢阿土的鼓励,没有她,我肯定坑了。 巴黎风雨番外,应该是最后一篇番外了。 有大量bg情节,请注意避雷! 苏珊在约定的咖啡馆见到了明诚。他仍是老样子,一杯黑咖啡,几本参考书,却难得没在翻看,也没在摘抄。 明诚在看一封信。薄而透的信纸上是她不认识的方形文字,春日暖阳在他周身织出一层光晕,雾蒙蒙的,他的眼里落入了光,嘴角噙着微笑,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在玻璃窗外停下脚步,直到明诚收起信才推门进去,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落座:“情人的信?” 明诚诧异地抬头,旋即失笑:“是家书。” 苏珊支起胳臂,托着下巴看他,好看的绿眼睛狡黠地眯起来:“你读信的样子像是在思念异地的爱人,我突然有些嫉妒。” 明诚微微发窘。他想要否认,却又忍不住分神去想刚才自己读信的模样,短暂的停顿间隙,苏珊已经轻快地笑起来:“诚,你的幽默感还是这么苍白。”褐色的鬈发随笑声散开,她抬起手把发卷拢到耳后,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苏珊在实验课上认识了明诚。助教简单说了实验步骤和注意事项,让两人合成一组,一人负责操作,一人记录数据。她四处张望寻找同伴,一回头,在一双黑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清晰的身影。 这人的眼睛可真漂亮,她在心里惊叹。 明诚的法语说得极好,温和礼貌,脸上总是带着笑,叫人一看就心生亲近,可是等到真到走得近了,又觉得他身上透着冷淡,近在眼前的一个人,伸手却是触不到的。刚入学那会儿,几个过于热情的法国姑娘就是让他这份冷淡劲儿给拒之门外,法国人参不透无形的隔阂,只能感叹神秘的东方,含蓄的美。 巴黎的中国学生不少,在综合理工读书的却不多,明诚是化学班上唯一的中国人。刚认识的时候,苏珊问他为什么学化学,明诚笑笑说,家里经营香水生意,希望他帮着调配香水。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地浪漫又真切,让她对这个黑发黑眼的东方青年又生出几分好感。 一门专业下要修数门课程,明诚原本读的是机械,兼修化学以后课程密集,难免手忙脚乱,课堂留座、借抄笔记都离不了苏珊,他们很快就熟悉起来。 苏珊爱笑,眼睛弯弯,拢起光,鼻尖上淡淡的雀斑在爽朗的笑声里跳跃。明诚想起白赛仲路两旁的梧桐树,树荫背衬阳光,如玉一般透亮。苏珊就像初夏的阳光,温柔明亮,涌入他的心,将四面雪白的冷墙都覆上一层暖意。 他们散步聊天,吃饭看戏,就像普通的恋人一样,巴黎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都有他们的足迹。他们欣赏画作,交流看书所得,几乎无话不谈,说到趣事,也会毫无顾忌地抚掌大笑。和苏珊在一起的日子是明诚到巴黎之后少有的恬静安宁的时光。他学会了波兰语,开始留意书架上的诗集,英文法文囫囵读遍,再译成波兰语,在信纸上写下“你的眼睛恰似香雾缭绕的教堂传来的钟铃”。年轻人的情书大约都带了一些自我陶醉的罗曼蒂克。 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明诚出门写生,苏珊提了野餐篮子随他一道去,静静地陪在他身边读书,间或递给他一瓶汽水,或是喂他几颗嫩红酸甜的树莓。明诚偏头用嘴衔了,乌黑圆亮的眼睛朝她投去含笑的一瞥,青年俊朗的眉眼犹带活泼的少年气。苏珊咬着唇笑,扔了书,倾身去吻他,看他手执画笔,一笔一点描摹明媚春意。 明诚的画册里也有她,眯眼微笑的,静卧沉思的,寥寥几笔,神态抓得极准。她翻过几页,一张男人的画像落在手边,线条利落,眼神别样温柔。 明诚说:“他是我的大哥。” 苏珊听他讲过他的家人。明诚毫不避讳告诉她,他是被领养的孩子,他的大哥给了他成人的机会,而他期待用一生来回报恩情。 苏珊细细地看了一会画像,忽然问道:“他就是写信给你的人?” 明诚愣了一愣,似乎在确认她的问题,而在他说出答案之前,苏珊已经知晓了她的答案。 苏珊是夏季来临前走的。明诚送她到巴黎北站,他们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告别,看起来就像一对即将分别的普通情侣。 苏珊说:“我是爱你的”。她趁他不备,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了自己的温度,带着得逞的微笑看着他的耳朵红起来,旖旎的颜色一直蔓延到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没有沦陷,在一片炙热中依旧清明闪亮。 “我很抱歉。”明诚轻声说。 “为什么要道歉?”苏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已经努力过了。你尝试着想要爱我,但是没有成功,我说得对吗?” 明诚微微睁大了眼睛,苏珊的敏锐让他惊讶,但是他更惊讶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她的话。 “你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眼睛,它们不会骗人。我无法对你生气,因为我爱你。但是你没有爱上我,我不想自欺欺人,诚,你也不用自欺欺人。我仍然很高兴,作为朋友,你也是无可挑剔的。” 苏珊握了他的手,执画笔的手指修长。他们牵手走过巴黎的日出黄昏,在月夜下亲吻,但是再美的幻影也终究不会成真。 “如果有一天你能体会到,我希望你能知道,爱情是你拥有了对方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纵然生命里有喜忧苦乐,有人和你一起分享和分担,喜乐会变得无限广大,而忧苦里也是包含了希望的。” 明诚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苏珊毫无疑问是值得喜爱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舒畅快活,像沐浴在巴黎早晨的阳光里,世界明亮闪耀。他甚至不介意一些亲密的接触,以为这么做就能爱上她,又或是,以为这样就是爱着她。直到此时,他恍然醒悟,他错了。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仅此而已。 临别时,明诚珍重地拥抱了她。能够成为朋友总是带了一些爱的,他会永远记得她。 那封退回来的情书静静躺在书桌的抽屉里,几乎被遗忘了,直到被明台翻箱倒柜地捣腾出来才重见天日,为此明小少爷久违地领教了他阿诚哥的怒意和被子绞杀。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挣开绞成麻花的被子,扑到门口,却发现门上了锁。他被反锁在房间里出不去了。 楼上的哀求声一阵盖过一阵,明诚眼观鼻,鼻观心,转动叉子卷面条。明楼不动声色看了他几眼,视线溜过去又溜回来。 今天轮到阿诚做饭,偏偏赶上明台出了这趟幺蛾子事,三菜一汤眨眼变成了酱拌面,他盯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沉思片刻,清了清嗓子:“阿诚啊……” 椅子猛地退后,在地上拖出刺耳动静。明诚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端了盘子去厨房。 明楼咽下到嘴边的劝说,换上温柔的询问:“吃好了?不再吃一点?” 厨房里没有回答。水流潺潺,很快又停止,明诚洗完盘子,搁在沥架上,擦干手,走到客厅穿外套。 “这么早就回去了?” “去趟市立图书馆,还有几本书要还。”明诚淡淡答道。 “哦。”明楼卷了一叉子面,静静地等待他下一句话。 “宿舍里还有东西要收拾,今晚睡那边,不回来了。”明诚拎起包,开门前提醒他,“锅里还有面。” “阿诚。”明楼扬声喊住他。明诚抬起头,隔了客厅远远地望过来,仿佛站在漂泊不定的孤岛上,和明楼之间隔开了一片海洋。 “阿诚,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不要放弃希望。” “我知道。”明诚忽然神色松动,低下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盯着脚边地毯的花纹,“我会再想办法联系她。” 明台蔫搭搭地坐在床上,听见门锁声响,顿时弹起来:“大哥大哥,你终于来啦!阿诚哥太不讲理了,我差点被他用被子闷死。” 他张牙舞爪,夸张地形容自己手脚被缚透不过气的样子,极力想要在明楼这边讨回公道。明楼挑着眉毛把他上下打量了遍,阿诚没把这小子五花大绑吊在窗外已经手下留情了。 他把盘子往桌上一顿:“从今天晚上开始,三天不许出门。” 明台见到晚饭喜形于色,下一秒喜色冻在脸上,喀拉拉裂成碎片:“凭什么啊!” “凭你不经允许私自拆看别人的书信。” “不就是一封没寄出去的情书么!要是真给出去了,怎么还会在阿诚哥手里。” “这和他有没有寄出无关。是人家的隐私,你就不能私自拆看。” 明台直起嗓子喊:“从小到大你们看了我少次成绩单,那也是我的隐私!” “强词夺理!”明楼喝他。 明台打了个哆嗦,偏开身子远离他一点,眉毛依旧不服气地拧着。 明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苏珊是波兰人,家在华沙。” 明台眨着眼睛不明所以,忽然想起报纸上喧嚣的报导,几千公里之外迅如闪电的战争,一夕之间碾碎的血肉防线。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明台,你也不小了,凡事不要太任性。”明楼的声音透着疲惫。 三六年以来,欧洲的上空阴云密布,城市仿佛笼罩在玻璃罩里,一颗石子就能击碎这份压抑的安宁。如今,紧绷的局势终于被打破了,仅仅过了二十年,这片土地再一次沦为血与火的战场。而与此同时,他和阿诚接到密令,也终于要踏上他们的战场。回国之前,他们必须先把明台安然无恙地送回上海。 明楼的话扎得明台心里略不痛快,他努了努嘴,小声嘟囔:“也就这种时候想起来我已经不小了。我要读军校,又说我幼稚。” “你说什么?” 明台一撇嘴:“没什么。” 明楼其实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这时候没心思冲他发火。他皱眉看了看他,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大姐在家里怎么管教你我管不着,但是只要你在巴黎一天,就归我管。今天的事给你长个记性。” “大哥,大哥!”明台慌忙去拉门把,可惜晚了一步,明楼关门落锁,一气呵成,他气得在门上捶了一下,“阿诚哥锁我,你也锁我。你们做哥哥的做事都由着性子来啊,我要告诉大姐!” “大后天的船票,你自己回去对大姐告状吧。” “你不放我出去,我就爬窗。” “你敢爬窗,我打断你的腿!” “我要解手!” “床底下有便盆。” 哐房间里像是砸了一件东西在地上,终于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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