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2”明远站在平山堂前,扶着栏杆,远处江南的“三山”景色,在暮色中如褪了色的水墨般渐渐隐去。他已念完整首词作的最后一句,但是他所念诵的每一句每一个字,显然都给苏轼造成了巨大的影响“这是……自度曲?”苏轼眉头紧紧皱着。“是!”明远点头道,“就叫,《扬州慢》。”这篇词作得极工,而且浑然一体,不像是用前人词句拼凑而出,所表达的亦是真情实感,令人感同身受。另外,这词格律严密,可见作者于音律一道修养极深。但如此大才,所作的此曲,苏轼竟然从未听过?思考了半晌,苏轼终于缓缓问出一句:“远之,你这词中所写的,是……未来?”苏轼虽是儒生,却好佛道,也相信来生。他知道明远是有些“神通”在的:有好些事明远生而知之,于诸事之上有独到见解,而且,非常非常的有钱。世人有说明远是财神弟子的,但苏轼通常不会去想明远的这个“外号”,他与明远的友谊,向来与财帛钱钞无关。只是,此时此刻,他却再无其它答案,可以用来解释心中的这个疑问,只能犹犹豫豫地问出一句:“……未来?”明远感到双眼已然微微湿润。上一次他尝试“剧透”,试验对象也是苏轼。但那一次他的剧透却被试验方“无情”屏蔽了。这一次他也没有想到啊竟然以一首小令,令这世上又多一人,能够得以窥视本时空这令人扼腕叹息的命运。肩上的重担似乎瞬间便稍稍轻了少许。苏轼越想,神情越是郑重。看起来明远借一首小令而描绘的“未来”既虚幻又缥缈,苏轼却并不觉得可笑。“远之,你告诉我,尽管出台之新法有那么多弊端,你却不遗余力地支持,且与王元泽那般要好,多般劝谏……难道也是为了这个。”明远感到眼中的热意更加明显了他成功了。他竟然真的成功了。他以最委婉也是最“文艺”的方式将那个可怕的未来泄露给这个时代中的另外一人知道。“子瞻公,我意欲有所作为,让日后无人再做得出这首《扬州慢》……”明远缓缓吐露心声,还有他的疑问。“然而我却全无把握。我不知道自己的作为,能够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终于有个机会,能将心里所有的惶惑,不确定,对未知的恐惧……终于有机会向这世上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倾吐。他面对暮色苍茫中的浩荡长江,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甚至有好些时候,苏轼只能看着他激动地动嘴,滔滔不绝,却没有声音能落入苏轼耳中。但是苏轼全都听懂了。面对这终于停下来的少年人,面对他满是疑问的眼神,苏轼终于报以微微一笑,肃然却镇定地回答。“有些事,哪怕结局注定,哪怕终局已在你我视野之中……”“但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贯初夏时节,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时候。洛阳城外,司马光的“独乐园”已经初具规模。这方园林占地不算大,不过二十亩而已,且从院墙外看,平平无奇。但这园中自有乾坤,二十亩的园子,分出了七八处小景“钓鱼庵”,是供写书人放松休憩时闲坐垂钓的地方;“见山台”,是供写书人登台远眺的地方,可以将洛阳城外南山之景也纳入眼帘;“种竹斋”则是夏日纳凉赏竹之所。除此之外,还有浇花亭、弄水轩、采药圃……所以这园子叫做“独乐园”意为“众乐乐不如独乐乐”,此园可以满足园主人独处时的全部需求。然而园中最为重要的“读书堂”,是司马光用来写《资治通鉴》的地方。这座书房里汗牛充栋,架上垒着满满的书籍,都是历朝历代的史书与前人笔记。司马光立志编撰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自是需要遍阅旧史,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选择出可信的史条,按照纪年法编纂出长编,再加以删改或是补叙。然而此时此刻,司马光独坐在初见规模的“独乐园”中,手中提笔,却迟迟无法下笔,久而久之,笔尖的墨迹渗进铺在面前的纸张,洇出一个大大的黑墨团,司马光却完全没有察觉。此刻他脑海里就只有一句话“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1。”一念及此,司马光便觉脑海中有异响,天边似乎有惊雷声在滚来滚去。似乎昔日在京兆府与那少年辩论时的细节,分毫不差地全部在他眼前重现。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这是多么吊诡的评价啊!偏偏他翻遍史书,所能找到的那些“正义”,里里外外却都透出“必要”两个字。这句话实在太过颠覆。却又令人根本无力反驳。司马光似乎感觉到有一道深深的鸿沟拦在自己面前,而他以往述史的所有基础与立场似乎被全部推翻了,令他再无法前进一步。司马光悬腕提笔,却始终无法写下任何一字,整个人凝固在“读书堂”中,宛若一尊雕像。终于,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缓缓吐出胸中的郁气,叫来儿子司马康,问:“修园子的工匠还未离开吧?”“将人唤来,为父还要在这园子里挖一个地窖。”蹲在深深的地窖里读书写书,脑海里的那些杂音,或许能终于远去吧?!司马康却傻眼了:“什么……地窖?”明远与苏轼从平山堂下来,回到扬州大城中。与他们一道返回的种师中十分纳闷,甚至频频向苏明两人转头他究竟错过了什么?早先在平山堂上游览的时候还都好好的,但是现在,苏轼像是猛地多了一重心事,虽然始终表情肃然,但时不时会面露惊疑,倏地抬头,却左右看看,不敢多说什么。明远却像是得了一些鼓励,整个人显得很振奋,不像刚与种建中分手时那样心情低沉郁闷。他们一行人联袂进入扬州城,行不多远,就进入一处店铺林立的街道。街道两侧商铺前还聚集了不少小摊贩,货物几乎摆满了街道的半边。明远一路行去,一路留意这些路边的商贩,会主动上前开口问问他们,所出售的物品价钱几何,产地在哪里……又时不时地买下一两件小东西,甚至还会掏出纸笔,往纸上潦草地记些什么。他还时不时走进道旁的商铺,与铺子里的掌柜与伙计随意闲聊,买走一两件货品只不过这买东西的举动很像是他答谢铺子里的人与他聊天。苏轼见了,便也有样学样,向路边的小贩致以问候,多少买上一两件物品。但他很明显还是一头雾水,不太明白明远这样做的意义为何。就更不用说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种师中了。种师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终于,三人在天色擦黑的时候,进了落脚的驿馆。史尚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妥当,驿馆也专门为这三位准备好了一桌精致的饭菜。种师中满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问问苏明这两位了,谁知却被苏轼抢了先。“远之今日在扬州城里看过这一番,做了什么决定吗?”明远想了想,道:“若是有可能,我想要做到两件事:一是在扬州到汴京之间修筑公路,以便利道路运输。”苏轼一歪头思索:“这难道不与运河漕运重复吗?”明远一笑:“可以两手抓嘛!”在他看来,修筑公路与漕运并不冲突。漕运的运力强大,成本低廉,但是速度缓慢,到了北方运河还时常受到运河水位较低,或者冬季河面上冻的阻碍。今日他观察扬州城中的商贩货运,还都是以本地附近出产的小商品和农产品为主。路旁商铺里的大宗货物则以通过大运河运输南下的北方货物和跨江运到此处江南出产为主。也就是说,小件商品与农产品运不远,而大宗货物运输的时效性较低,摆在各家商铺里的货品,以丝、绢、粮、油、茶、木炭等为主,生鲜果蔬与手工制品都极少见。如果能在水运之外,再辅以一条专门运货的“高速”公路,运输重量较轻的货物和需要时效性的货物,作为运河的补充,想必能够更好地促进南北方的货运交通。他这样一解释,苏轼才恍然大悟,忙又问:“远之,那第二件呢?”“我想要在各地之间建立一个‘邮递’生意,代为寄送信件和物品。比现在四处托人寄信捎带要强不少。”北宋的“邮递”,真是明远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一项。“邮递”信件或是寄送物品,在这个时代,要么需要求告可靠的亲朋同乡,趁他们出行的时候赶紧捎带上一封。官府这边,也有所谓的“马递”、“驿递”,但马递的内容仅限于紧急的消息,驿递则负责传送从朝中颁发到各地的朝报邸报与文件等。此外,官府也有在各地之间运输各种物品的需要,这却往往通过征发民,让普通百姓服役来完成。而明远所想的,正是后世的“邮政”系统和“快递”公司,以民间的方式,组织起可靠的信息流动和货物运输。到时候,不仅民间有可靠的投递信件渠道,官府或许也可以考虑直接“购买”民间的服务,以避免征发百姓服役。明远的一番话,种师中还听不太懂,小朋友表现得云里雾里的。而苏轼却是肃然起敬,而且迅速表现出孩子气的“愀然不乐”。“远之在扬州,想的都是有关百姓生计的大事。而某却只晓得游山玩水。”明远只好安慰:“子瞻公在扬州多填几首词就好啦!”苏轼揪着胡子,心思立即被引到了别的事情上:“填词?哦,某都还从来没填过词呢。”明远顿时一呆,这时才想起来:苏轼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宋词大家,但他是从熙宁五年还是熙宁六年才开始填词的。他只好鼓励苏轼几句:“如今词风偏缠绵婉约,豪放大气的唯有范文正公的《渔家傲》等寥寥几篇,若是苏公有意填词,或许能开一时之风气,为词坛带来新气象也未可知呢?”苏轼的心思立即被明远转去了填词这件事上,当真开始认真考虑转变词风的事。而种师中小朋友则望着明远,诡异地笑笑,拖长声音问:“明师兄如此着急想要建立‘邮递’生意……是否因为有‘欲寄彩笺兼尺素’之人,却‘山长水阔知何处’2呢?”明远冲他睁大了眼睛,差点就说出口:“你明知道……”他现在基本能确定,他与种建中之间的三年之约,种师中这个小鬼头一定是在旁边的大车里听见了的。所以自己这次南下杭州,不知道算不算是带了未来的小叔子一道南下。如今种师中在席上,将胸一挺,满脸都写着“师兄放心”“我要代替阿兄好好照顾你”的表情,明远却很想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要建立“邮政系统”、“快递公司”,他确实是为了“夹带私货”,本意就是想要与种建中顺利地鸿雁传书。当然,这可不只是为了“欲寄彩笺兼尺素”,而是他希望能把自己在南方的所有发明,所有对西军有用的想法,都及时传递到种建中那里。另外,西北战场上刀剑无言,明远心里亦是担忧,能早一刻得到种建中在西军中的平安信,总是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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