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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悔因识字多生障,误堕狂禅最下乘。

心印光潜尘海暗,残宵掩泪续传灯。

只是即便如此,此老仍然吟诗不辍。不断忏悔&ldo;文字障&rdo;,可又不断执著于世谛文字,既然无法怀疑&ldo;忏悔&rdo;的&ldo;诗人&rdo;之真诚,那也只好归之于释氏所说的&ldo;因缘&rdo;了。

吟诗并非绝对有碍于学道,倘若只是&ldo;山居味禅寂,兴到偶吟诗&rdo;(《山居四首》),那无可非议。问题是寄禅并非&ldo;偶吟诗&rdo;的僧人,而是道道地地的&ldo;苦吟僧&rdo;。这一点寄禅并不忌讳,而且在诗中还屡有表白。&ldo;毕道苦吟成底事?十年博得鬓如丝&rdo;(《感怀二首》);&ldo;须从捻断吟逾苦,一字吟成一泪痕&rdo;(《书怀,兼呈梁孝廉》);&ldo;四山寒雪里,半世苦吟中&rdo;(《对雪书怀》);&ldo;五字吟难稳,诗魂夜不安&rdo;(《送周卜芚茂才还长沙……》)。诸如此类自写苦吟的诗句在集子中还有好多,《〈诗集〉自述》也自称:&ldo;或一字未惬,如负重累,至忘寝食;有一诗至数年始成者。&rdo;&ldo;苦吟枯索&rdo;在俗人本无不可,世上倚马立就的&ldo;才子&rdo;毕竟不多,&ldo;推敲&rdo;乃千古诗人雅事。只是作为和尚,整日&ldo;苦吟枯索&rdo;,如何学道参禅?岂不本末倒置误了生死大事?难怪老友陈三立半真半假地讥笑其吟诗成痴成癖:&ldo;成佛生天,殆不免坐此为累,可笑人也。&rdo;(《〈白梅诗〉跋》)

以诗寄禅,以诗度世,这种冠冕堂皇的大话,寄禅不大好意思说。原因是他的&ldo;苦吟&rdo;,带有很大成分的&ldo;偿债&rdo;和&ldo;求名&rdo;的因素,而远不只是自娱或证道。&ldo;以诗会友&rdo;本是雅事,可弄到成了负担,整日为&ldo;欠债&rdo;、&ldo;还债&rdo;担忧,雅事可就成了俗事了。寄禅本就喜欢结交当世名人,1886年参加王闿运等人组织的碧湖诗社后,吟诗更成了日常功课,&ldo;还诗债&rdo;之雅居然也成了吟咏的对象。&ldo;数年风月陈诗债,今日应须次第偿&rdo;(《暮春禅课之余……》);&ldo;只嫌吟鬓萧萧白,诗债经年尚未还&rdo;(《次韵酬严诗庵》);&ldo;一笑相逢转愧颜,六年诗债不曾还&rdo;(《夏剑丞观察于六年前枉顾毗卢寺……》)。如此说来,和尚实在活得不轻松,慧业难得,诗债未偿,何来空寂心境?更何况偿诗债除了结人缘外,更包含佛子所不应有的争强斗胜心,这一点在吟白梅诗中表现得最突出。寄禅性爱白梅,甚至遗嘱圆寂后,在冷香塔周围环植梅树(《冷香塔自序铭》)。可是其&ldo;闭门独自咏梅花&rdo;,并非完全出于不可抑止的诗情,而是带有比赛的意味。&ldo;云门方伯人中仙,百首红梅海内传。我愧白梅才十首,吟髭捻断不成篇&rdo;(《赠樊云门方伯四绝句》)。后来在&ldo;红梅布政&rdo;樊增祥、&ldo;白梅和尚&rdo;寄禅外,又出来个&ldo;绿梅公子&rdo;夏伏雏,且以七古一章见寄,颇有希望三足鼎立之意。寄禅于是作《答夏公子二绝句》,其中一为:

红梅太艳绿梅娇,斗韵争妍寄兴遥。

《当年游侠人》 第一部分工诗未必非高僧(3)

应笑白梅甘冷淡,独吟微月向溪桥。

既然&ldo;甘冷淡&rdo;,为何不断攀比,耿耿于世俗名声?吟诗自吟诗,但求适性娱情,不管他人说三道四,这才能真正脱出尘俗。可惜寄禅做不到这一点,舍不得浮名虚利。尽管他也曾歌吟:&ldo;笑他名利场中客,为甚黄金不买闲&rdo;(《山居,和连笏峰孝廉韵》);单凭他的热衷于比试诗作,人们也有权怀疑他并未摆脱名利之羁绊。

一开始或许真是一味嗜诗,并无其他杂念;可随着&ldo;诗名赢得满江湖&rdo;(《自题击钵苦吟图三首》),寄禅的吟风啸月不再是&ldo;无目的&rdo;&ldo;非功利&rdo;的了。&ldo;苦吟&rdo;与&ldo;赛诗&rdo;已不大可取,更何况后期越来越多的唱酬寄和之作。唱酬的对象,有的是志同道合的诗友,有的则纯是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ldo;喜留禅客饭,懒问达官名&rdo;(《赠高葆吾》),这只是说说而已。翻翻其诗集,即使只看题目所列各式官阶,也可知其并非&ldo;懒问达官名&rdo;。此类唱酬诗,于诗于佛均无益,唯一的作用是获取诗名。对此,郑孝胥曾有一首赠诗说得颇为明白,其中前六句是:

头陀蓄髯有时名,交游一世多耆旧。

手持诗卷使我读,汲汲似欲传身后。

向谓我痴子更痴,痴而又贪佛所诟。

这首诗可谓击中要害:痴诗有碍学道,贪名更为佛所诟。寄禅实难辩解,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说说&ldo;嗟余学道老无成&rdo;之类的套话就敷衍过去了(《次韵答郑苏戡京卿七古二首》)。

&ldo;贪名&rdo;有碍于学道,却无妨甚至有助于寄禅成为&ldo;高僧&rdo;。是否&ldo;高僧&rdo;,并非纯粹由佛学界考核评定,这其间,达官贵人、诗人名士的推许与品评起了很大作用。以王闿运、陈三立在文坛上的地位,一加吹嘘,不难使寄禅诗名满天下;而郭嵩焘、易顺鼎、樊增祥都曾居要津,又都是寄禅多年诗友,即使政界中人对其也不能等闲视之。可以这么说,寄禅在佛学界的声望,与其诗名及其诗友的显赫地位不无关系。

持律谨严或者学理精深,固然是有道高僧;即使道法不甚高深,可能于乱世中护法、弘法,不也是很可尊敬的高僧吗?前者重在佛理的领悟,后者重在社会活动能力,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ldo;宗教活动家&rdo;。&ldo;痴诗贪名&rdo;在前者是不允许的;在后者则无碍。倘无诗名,何以结交当世名流并达到保护佛教事业的目的?主持一方大寺乃至筹组中华佛教总会,都并非道法高深就够了。尤其是在这&ldo;刹土变迁,新陈交替,困苦颠连,万方一概&rdo;的&ldo;法难&rdo;之际(《致宝觉居士书》),要使&ldo;佛日重辉,法轮再转&rdo;,就必须与当道权势打交道,实在无法清高。空谈佛理不见得奏效,讲交情反而有点用处。寄禅晚年为护法南北奔波,靠的也是他的诗名以及历年唱酬奉赠结下的交情。&ldo;可怜慧命垂危急,一息能延赖长官&rdo;;&ldo;只恐空门无处着,白头和泪上官书&rdo;(《次秃禅者〈辞世偈〉韵,以纪一时法门之难》)。话说得很难听,可挺实在。处此危难之际,同时&ldo;白头和泪上官书&rdo;,别的高僧就不见得有寄禅本事大。这一点寄禅颇为自得。1906年,高旻寺月朗和尚与德恒和尚争座,请寄禅代为调停。寄禅除托扬州府知府及江都县知县&ldo;为高旻作大护法&rdo;外,还有本事&ldo;托现署藩司朱盐道转求周玉帅,为宝刹护法&rdo;,这可不是寻常僧人所能办到。难怪寄禅复月朗和尚信中颇有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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