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克是数学系里的高材生,托福成绩与gre成绩都相当高,毕业前的那个学期,于小端真的为他申请到了美国纽约州纽约大学库朗数学研究所博士班的入学资格。于小端在给普克出国前的最后一封信里,写道:“怎么样,我是不是用事实来证明了我爱你?”
普克在二十二岁时来到了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美国。他在离纽约大学不太远的东村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每天步行往返于学校与公寓之间。于小端则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企业管理研究生,平时住在她叔叔家里,有时到普克的公寓来约会。他们在一起做爱的时候,常常会频繁地对彼此说“我爱你”。
研究所里提供的奖学金是不够的,普克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就在哥伦布广场林肯中心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打钟点工。通常情况下,普克做的是洗盘子的工作,因为收入相对较高。而数学班的课程相当繁重,普克没有过多的时间用在打工上。
有一天餐馆负责送外卖的人生病,老板临时让普克开车去送外卖。车开到半路时,普克看到前面马路边一个黑头发的女孩和一个金发男人的背影,他们紧紧搂着对方的腰,亲密地走在一起。在纽约,这种当街亲密的景象是不常见的,普克本能地瞟了一眼,马上觉得那个女孩的身影很熟悉。车开过他们时,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下,女的正是于小端,她与金发男人一边说笑,一边仰头亲吻。普克的车没有停,也没有减速,就那样不动声色地开了过去。
过了两天,于小端来到普克的公寓。普克注意地看着于小端的表情,可于小端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与普克拥抱、接吻,像往常一样准备做爱。而普克那天却不行,无论于小端怎样帮着努力也不行。于小端有些失望,但也没表现太明显,只是躺在普克身边抚摸着他,问他是不是打工太累了。
普克只是觉得有些恶心。他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同时又想起于小端出国前兴冲冲来找他时,他心里隐隐约约的那种感觉。这两种感觉有些相似。
普克一直没有告诉于小端那次送外卖时看到的情景。他也不知这是因为什么。而且虽然很多次他都想跟于小端提出分手,但见了于小端的面,却又说不出口。
过了一段时间,普克认识了在同一家餐馆打工的王洁,她比普克还早一年来美国,在纽约市立大学城市学院读书。王洁比普克大两岁,内向而安静,做工的时候总是默默的。她见过几次于小端来餐馆找普克,知道于小端是普克的女友。有时普克和王洁会在收工的时候闲聊几句,都是浅浅的话题。
有一次,王洁洗盘子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普克看见她怔怔地站在洗碗池边,把流血的手浸泡在水里,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里流出来,马上曲曲弯弯扩散开,一池子水都被染成淡淡的红色,而王洁只是迷茫地站在那里看着。普克上前去抓过她的手,用力压住伤口,什么也不说,拉着王洁到附近一家小药房买了止血和包扎的材料,帮她做了处理。然后向餐馆老板请了假,送王洁回她住的地方。
那天晚上普克留在了王洁那里。
普克始终弄不清自己那天是一种什么心理。他清楚自己并不爱王洁,但是当他看到王洁坐在床上表情平静地看着他,略显憔悴的眼睛里没有索取,没有欲求,而只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时,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于小端的影子。那个影子在瞬间膨胀,胀满他的脑海,并紧紧逼迫着他,使他产生了强烈的羞辱感。就是在那个瞬间,普克一下子明白了,于小端跑来告诉他自己要出国的消息时,以及他看到于小端和另一个男人搂抱时,那两种类似的感觉。那是一种深深的羞辱感。普克慢慢上前走到王洁面前,过了一会儿,王洁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他们没有用什么语言,就这样在一起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普克都在怀疑自己是否有些变态。他同时和两个女人保持着来往,这两个女人他都没有,或者不再有爱的感觉,却又无法下决心结束其中任何一个关系。每次要见于小端之前,普克都会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莫名的压力,这种压力便迫使他跑到王洁那里,仿佛在那里可以获得解脱。
有时普克觉得这样一种状态对王洁是极大的不公平,然而王洁总是默默的,不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普克盼望早日打破这种奇异的平衡,他想只要于小端有所察觉,这种局面立刻就可以改变。然而令普克难以置信的是,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于小端居然一直没有表现出来她已经发现真相。
普克的内心变得很狂乱,于小端不能发现他和王洁的隐情,不代表于小端对他的信任,只表明在于小端的心目中,普克根本没有占据什么位置。普克之所以一直和王洁在一起,也许只是想减轻于小端带给他的羞辱感,挽回一点自尊。但每次从于小端那里回来,他便知道那种羞辱感不仅不能减轻,反而日益加重,自尊不仅没有挽回,反而成为一种变相的自我践踏。而普克却沉溺于这种百般折磨中,无力自拔。
直到有一天,普克去王洁那里时,看到王洁在收拾行李。
“我要回国一趟。”王洁用她一贯的平常语气说。
“为什么?现在机票很贵。”
“家里有点事要处理,而且我已经三年没回去了。”
普克有点惆怅,问王洁什么时候回来,王洁说她买的是不定期的往返机票,要看回国办事的顺利程度来定,现在说不准回程时间。
那天普克对王洁很温存,他心里有一种隐藏的歉疚。他对王洁说:“我爱你。”他从来没对王洁说过这句话,自从发现于小端和别人搂抱后,他也没对于小端说过。这次他对王洁说时,心里真的产生了一点类似爱的感觉。也许只是因为就要分别,分别总是容易令人惆怅。
王洁也第一次对他说:“我爱你,普克我爱你。”在黑暗中,普克看不清王洁的脸,但后来他吻到了王洁脸上湿漉漉的泪水。
王洁没有再到美国。普克在两个月后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告诉普克,回国后,她有了一段时间考虑她和普克的关系,再加上学业及工作方面的原因,她决定留在国内了。她请普克帮她处理一下应该处理的事务,有些东西普克可以留下作个纪念,有些东西则请普克帮她寄回国。
王洁在信的末尾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不过没有关系,我一直是爱你的。所以我真心感谢分别前最后一晚,你对我说的那句话。现在,你可以完全忘记我,因为我也准备这样做。”
王洁曾经帮助普克维持一种变态的平衡,最后又是她帮助普克打破这种平衡,从中解脱出来。看过王洁的信后,普克知道这次自己真的可以彻底离开于小端了。此时,由于“越战”后美身国大量削减军事研究军费,普克所学的爆炸力学受此影响,指导教授申请不到研究经费,在研究所备受冷落。普克不想再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而他所得学分已经可以拿到硕士学位,便就此结束了在研究所的学习。
于小端对普克与自己分手感到非常不理解,多次来找过普克。普克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自己远离纽约比较好。不久,普克申请到南加州大学计算机系的入学资格,便悄悄离开纽约到了洛杉矶,在那里取得了计算机本科学位。
毕业后,普克在一家电脑公司找到一份程序员的工作。他租了比较好的公寓,换掉了大学里买的那辆旧二手车,一度有过比较稳定的生活,甚至还有一个很好的取得“绿卡”的机会,只要他努力去争取的话。看起来,在美国的生活越来越趋于正常,似乎可以就这样一路顺利地走下去了。
如果不是那天普克的一次短程旅游,也许他就会像大多数到了美国的中国人一样,想方设法留在这个富裕的异乡了。那天,普克开着车,打算从布鲁克林区到皇后区去。车沿着年久陈旧缺乏保养的快速道路,弯弯曲曲地从半地下路段,穿过皇后区杰克森高地的林边地带,在逐渐升高的地势中,驶到陡然升高的高架路上。普克没想到这种升势会如此突然,一下子置身于十几层楼高的高度,整个钢架结构油漆斑驳,布满了铁锈,阴郁无语地刺向天空。路面也由柏油变成细密的铁栅,使得车轮滚动的声音变成低沉的嗡嗡声,在车上也能明显感到剧烈的颤抖。相邻车道的大拖车形成的气流突然振动车体,一辆鲜红色的跑车猛地斜插入前面的车道,又像一个红色的泡沫一样很快消失。
普克觉得视野突然变得开阔了。他看到高架路两边的平原上,灰黑污浊的小川蜿蜒地注入东河。破旧的房舍,巨大的仓库,废弃的厂房,堆积如山的废车厂,辽阔的坟场,稀疏的车辆行人,曼哈顿区的天空线被血红的晚霞映衬,显出一种邪恶的壮观。远处是奇伟冷漠的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从南至北依稀可辨出世贸双塔、帝国大厦和万国通宝大楼的轮廓,浑圆的夕阳如同一枚被油浸透的蛋黄,柔弱无力地悬在地平线上,而东河则被昏黄的余晖染上了一层了无生气的光晕。这一幅景色,在普克眼里,散发着妖冶的美丽,而又深藏着令人绝望的凄楚和荒凉。
在那个瞬间,普克听到自己心里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你在这里做了些什么,正在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他似乎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国家,不是他从小就打算为之付出青春和理想的地方。
回去吧!回去吧……
普克在他进入美国的第七个年头,又坐上了返回中国的航班。他不知道以后他是否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懊悔,也不清楚在国内等待他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总之,普克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又回到了他的家园。
2
普克说:“现在你是不是有点明白,我到现在还是一个人的原因了?”
米朵说:“是的。没想到会有这么折磨人的恋情。”
普克说:“最可怕的是羞辱,一部分来自于于小端,一部分来自于我自己。”
米朵说:“我对其中的有些感觉很难想像,不过,我知道如果伤痛潜藏在记忆里,对以后的生活会有多大的影响。”
普克说:“这十几年,我没有像今天这么详细地去回想过。我把细节都告诉你,其实也是在帮助自己做一个整理。”
米朵说:“到现在,你觉得你真正爱过于小端吗?”
普克沉默了一会儿,说:“最初是爱过的。如果不爱,大概我会觉得愤怒,说不定一开始出现问题就离开,那样便不会有后来那么变态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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