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他的声音,他是对自己说了这话的!人的心绪,果真是随着世事的变化而变化,假如他还是以前那个杰拉德斯科特,听了这话,一定会感到饶有兴致的好笑,并且在心中思索了如何要说这话的人后悔的十几种手段;假如是黑鸦听到了这话,他必然悲痛得说不出话,连心也要碎成一片片的;而现在,是他听到了这番话,他是已经被命运摔碎的人,是融合了黑鸦记忆的杰拉德,因此,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高兴,该痛苦,该忏悔,还是该跪倒在阿加佩脚边,流着眼泪,请求他的原谅。“如果我做了什么惹您生气的事,”长久的缄默过后,杰拉德沙哑地,哽咽地开口,小心翼翼地挑选着措辞和语气,“我……我不求原谅,只要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对不起。”听到他这么说,阿加佩可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他狐疑且警惕地盯着对方,辨认着黑鸦隐藏在暗处的身形,花园的晚风静静吹拂,他当真像个瘦长的鬼影似的,默不作声地立在那儿。“免了,”阿加佩保持着冰冷的语气,“我可当不起一位斯科特人的道歉。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了,也请您别待在这儿,吓唬过往的行人了。”杰拉德睁大双眼,近乎惊慌失措,千头万绪,一齐在他脑海中奔腾喧嚣。他怎么知道我是斯科特人?他认出我了吗?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吗?可是,倘若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怎么还能冷若冰霜地站在原地呵斥我,而不是做出一些更……更激烈的举措呢?天父啊,难道他已经从旧时的噩梦里彻底走出了吗?抑或说,他仅仅指认了“黑鸦”是一个斯科特人,而不是杰拉德斯科特?恐慌、呆滞、侥幸、失落……种种问题,重重疑惑,全在瞬息间掠过他的心田。杰拉德张了张嘴,一时间理屈词穷,无法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您……”他结结巴巴地低语,这一生中,再也没有如此卑怯,如此畏惧的时刻,“我请求您,发发慈悲,我没有,我不是……”杰拉德斯科特当了一辈子的野心家、阴谋家,他残忍无情,杀人不眨眼,这是个生下来就拥有了一切,同时需要在权力的金字塔上拼死厮杀,才能掠夺一切的人。他在人生的前二十来年里高声大笑,嘲讽着普世间的千般温情,并用金钱与强权的铁鞭将它们狠狠拷打,谁料命运的残酷会比他更甚?如今,万般业报全都返还到他的身上素昧平生的爱情降临在杰拉德头顶,同时在他心中激起了足以瘫痪一个人的激情。他辗转反侧,苦苦哀告,只顾着恳求着这种爱,以及拥有这种爱的人的怜悯。可惜,已经太迟了,他现在唯有听天由命,任由这汹涌的爱河将他冲刷、淹没,随波逐流到哪就算哪。看见他这样,阿加佩不由迷惑了。“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低声下气的样子?”阿加佩毫不客气地说,一想起黑鸦曾经对这个家庭的轻蔑,他就像一只被激怒的斗鱼,竖起了全身的毒刺,“还是说您贵人多忘事,又忘记当初是谁看不起这个家的所有人,执意要离开的模样了?”他没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杰拉德心中骤然一松,不知是该感到幸运,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看来,他不知从谁那得到了半真半假的消息,从而认为黑鸦是斯科特人……“我没有看不起您和您的家人!”他着急地辩解,“我向您发誓,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您当时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哦,您没有看不起我和莉莉吗?!”阿加佩再也抑制不住喷薄的怒火,几乎要大喊着打断他的话,“别胡扯了!您没有看不起我的身份,没有看不起莉莉的身份,觉得我曾经是奴隶,她是奴隶的女儿吗?!”听到这话,杰拉德不由惊得哑口无言,阿加佩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说:“难道我是看不见的瞎子,我是分不出人情世故的白痴,看不出您当时的轻视和鄙夷?您又沉默,又冷笑,就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看着这个家里的人。我早该猜到的,您是斯科特人,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家族的一员,说不定还认识那个该下地狱的杰拉德斯科特……”脱口而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的嘴唇就颤抖起来,犹如被炭火无情地烫伤,他的声音同样发着抖,泪水更是夺眶而出。“……所以,您才对我坦白,您去过那座岛,您见过我,不是吗?”阿加佩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说,“您知道我的身份,更清楚莉莉是谁,她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您说我是您的救命恩人,是的,是的!我真恨我救了您的命,我真恨我曾经把您当作朋友,像个傻瓜一样,把我的心打开来对着您!”艰难地说完这段话,阿加佩的身体已然在过度的激愤里剧烈发颤,他失声抽泣,咬牙对面前的男人说:“滚吧……滚开吧!永远不要出现在我和莉莉面前,永远不要再厚颜无耻地来到这里,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滚开!”听见他这番流着血泪的控诉,杰拉德的脸孔已然仓皇地发白,他的前额沁出冰冷的汗珠,双眼惶恐而茫然,只顾望着阿加佩,强忍着使自己不掉下泪来。“天啊,天啊……”他喃喃地哆嗦着,平生他吸了吸鼻子,快速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尽可能抹去那些刺痛的泪痕。“让我们不要在这里空耗时间了,”阿加佩硬起心肠,还是选择偏过头去,不看这个为他俯身的男人,“夜深了,请回吧!因为我也要回去了,还有家人在等着我。”他不能就在这里做出决定,选择轻率地原谅或是不原谅。他们都太激动了,杂乱的思维呼啸着穿过空旷的花园,心荡神驰之下,此刻做出的抉择,必定会在日后反悔。杰拉德还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把阿加佩多留住一会儿,但听到那句“还有家人在等着我”,这就像当头挥下来的一棒,打得他浑身无力,失去了全部争取的勇气,禁不住地弯下腰去。“……那么,就请您允许我留在这里,多待片刻的时间吧。”他用双手捂住脸,遮掩着痛哭的痕迹,声音嘶哑地说,“一来是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心灵上的伤痛,也反映在躯体上;二来,我宁愿我就跪在这里,目送您远去的身影……这已经强过之前我熬过的成百上千个深夜。”阿加佩一言不发,他转身离去,匆忙得像是身后有人在追逐。他一口气跑到了再也看不到黑鸦的地方,最终还是慢下脚步,犹豫地回头望了一眼。黑夜寂寂,只有一点烛火,孤独地照着他身前的空地。他低下头,沉默片刻,快步走进宫门,走向他在这里的家。面对赫蒂太太的关切,还有莉莉执着的追问,阿加佩只是微微笑了下。他先告诉莉莉,自己在花园遇到了她一心好奇着的公主殿下,只不过忘了准备她要求的花,还好公主允许了下一次的会面。在莉莉心满意足,快乐地笑着蹦来蹦去时,阿加佩面对赫蒂太太了然的神情,低声说:“黑鸦来了,他……他和我见了面,说了些话。”“那么我猜,他一定和您道歉啦?”赫蒂太太会意地压低声音,“如果他还是那副死人样子,您也不会是这个反应。您不光要火冒三丈,狠狠骂他一顿,说不定还要拿铲子打他的脸哩。”阿加佩没有说话,他脸上很勉强的笑容都消失了。半晌后,他轻声说:“他跪下来,流泪恳求我的原谅。”“他说他为自己的愚蠢和冷血道歉,那时他的脑子还不清醒,他……他永远爱我。”“哦,”赫蒂太太按住心口,低声惊呼,“我的天父,这可真是……那您是怎么想的呢?”“我不知道,”阿加佩心乱如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原谅他,因为我心里有种预感,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您担心他还有别的事瞒着您。”阿加佩点点头:“没错,他确实认识杰拉德斯科特,他也坦然地告诉我那是个畜生,可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隐情。是的,黑鸦爱我,但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就做着如此激烈的表白……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事,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打第一眼起,我就看出来了,他和您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好先生。”管家太太长叹一声,“您呢,善良,慷慨,还有一颗金子做的心,它们是这世上少有的宝贵财富,总会吸引来一些奇怪的人,不管那是不是出自您的本意。而他呢,坚决,冷酷,说是铁石心肠也不为过,这当然也算一种稀少的品质,只是他这样的人,通常要在手里抓着燃烧的火把,谁靠近他,他靠近谁,这火就要将谁烧死……我说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啊,先生,我这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但那种毁灭性的爱情故事,见证过一次就够了,更别提亲身经历了它,那是要折寿的呀。”对她这番情真意切的话,阿加佩无言以对。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在心中默默地藏着期盼的念头:杰拉德,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地位才能平等,我们的心灵才能坦诚相待呢?……可惜,这注定是个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而他这一生似乎都注定要与斯科特人纠缠。就在主教告诉他,杰拉德斯科特早已在权斗中落败,被狮心女士监|禁的时候,他同时知道了黑鸦的真实身份,因仇敌落难产生的快慰,转眼就被挚友背叛的真相所击溃。女管家所说的“毁灭性的爱情故事”,在他短暂的人生里已经经历了两次,第一次言不由衷,给他带去了终生遗痛的伤痕;第二次固然没有第一次那么残酷,可也让他直觉般地预知到了背后藏匿的狂风暴雨。“还是睡觉吧,先生,”赫蒂太太叹了口气,“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急着去想了。我一个人的考虑到底是有限的,假如您能征求另一位更有智慧,更有主见的人,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想法哩。”这天夜里,阿加佩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接到了胡安丰塞卡的传召。等他走进主教的书房,主教已然屏退了众多侍从,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坐在书桌背后,专心致志地盯着一面航海地图。“来了,”老人随意地招呼,“坐吧。”他刚刚坐下,椅子还没坐稳,胡安斜视着他,花白的眉毛耸动着:“所以,奴隶?”阿加佩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什么?我、我……”他磕磕绊绊,心里知道,他昨夜和黑鸦的谈话,说不定早就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主教的耳朵里。“虽然我知道您是个没见识的小乡巴佬,但口无遮拦也要有个度。”主教严厉地说,“今天是我听到了,如果传到其他人耳朵里,添油加醋,让陛下也听到,就不是这么好处理的事了!”顿了顿,他摘下眼眶上的放大镜,疲惫地揉着自己的鼻梁。“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葡萄牙的尊贵大使,曼努埃尔一世的宠臣,昨天晚上可给您发了好一通疯哇,我听说他虔诚地跪在您脚边,抱着您的膝盖苦苦哀求……毋庸置疑,这恐怕是任何一位教宗,任何一位国王都没享受过的待遇吧?”阿加佩的脸涨的通红,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胡安丰塞卡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看样子,他是给您道歉了?”“没错,”阿加佩低声说,“他说,为自己的愚蠢悔过,他没有看不起我,也没有看不起莉莉。”“所以,奴隶是怎么回事?”主教继续逼问,用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阿加佩,他在心里设想了好几种可能性,“你以前是摩鹿加的奴隶?你为斯科特家族奴役过?还是说,这事跟你的过世的妻子有关?”阿加佩默不作声,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件事,只因真相比老人提出的任何设想都要残忍:他跟摩鹿加没有关系,而是在年幼时,就被父母卖上运输船,带去了那个以白塔而闻名的岛屿。他在那里做着最低贱的活计,出卖皮肉,忍受鞭笞,给奴隶主上供金钱,以此换取一点活命的机会。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杰拉德斯科特,这个后来毁掉了他的魔鬼,摩鹿加的主人。他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近乎透明。主教叹了口气,低声说:“说吧,孩子!在塞维利亚宫,别人大可以为过去的卑微身份而感到恐惧,唯独你不行!因为你在这儿安身立命的原因不是身份,恰恰是你自己的天分,能力,还有你所付出的努力的汗水。”这话确实大大地宽慰了阿加佩,他张了张嘴,喃喃道:“那……那就这样,就这么决定了吧。我会把我的往事告诉您,因着我敬爱您,您在我心里,也确实像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主教面上没有表示,然而这句坦白已经极大地震撼了他的内心,使他坐直了身体,神情比以往更加肃穆。“我确实是一个奴隶,小的时候,我家里太过贫困,我的父母就把我……他们就把我给卖了,卖给了奴隶贩子。”他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最深的秘密,继续说道,“就这样,我成了一件任打任骂,任由他人随意买卖的资产。直到我……直到我遇到了那个人。”胡安丰塞卡眉心紧皱,追问:“谁?”“杰拉德斯科特。”“杰拉德斯科特!”饶是主教饱经世故,见多识广,还是被这个名字吓了一跳,“好啊,好家伙,居然是他……”“是的,是他。”阿加佩面无血色,惨淡地笑了一下,“他呢,他骗了我,相信您也不难想象,一位权势滔天,财富滔天的英俊绅士,他做出的承诺,会对一个可怜潦倒的奴隶产生多大的诱惑力!我傻乎乎地交付了信任,交付了真心,接下来就让我长话短说吧也几乎交付了我的性命。”“他拿我取乐,让我遍体鳞伤,走投无路,只能想到用死亡来结束我的性命。”他低声说,眼眶泛红,“我跳了海,从悬崖上,我一跃而下。”主教呼吸急促,大声嚷道:“什么!”“那时候,我已经……我会说我已经有了莉莉。”阿加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幸好我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船长,他的名字,您之前就从我这里知道了。艾登船长救了我,我用杰拉德斯科特的一枚戒指,在他那儿入了股,他每隔三个月,就给我寄一次分红,就是这些钱财支撑起了我的生活。大约九个月后,莉莉出生了,从此在这世上,她只剩下我一个至亲。”胡安丰塞卡沉默了,他还在消化这些内容,过了片刻,他说:“后来,你救下了那头黑乌鸦,让他做了你的仆人。直到我告诉你的时候,你才知道他是斯科特人。”“是的。”“然后,就在昨晚,他找到了你,向你忏悔,请求你的原谅。”“……是的。”胡安丰塞卡没有说话。他从前和斯科特人打过交道,很清楚他们都是一群怎么样的豺狼,恶棍。至于那个无名无姓的黑鸦,他也接触过一次,仅一个照面,他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拥有相似的心脏,相似的性情,拥有同样冰冷严酷的头脑,争权夺利的冲动,永不餍足的贪欲。唯有一点,就是黑鸦更年轻,因为斯科特的血统,他可能还要更加暴虐。因为年轻,他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值得珍惜的好东西,他只会凭自己的念头去塑造这个世界,将比他更软弱无力的人挤压成各种形状。没有遭受过重大的挫折,他是永远不会醒悟的。这种人危险,致命,除非脱胎换骨,否则,他不会给阿加佩带去任何幸福。“不要原谅他。”良久过后,主教断然道,“如果您要征求我的意见,那么我会对您说:不要原谅他,最起码,不能这么快就表达了你的宽恕。”阿加佩一时无言,胡安叹息道:“放心吧,今天我们在这里的谈话,不会被第三个人知晓。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往事,我想……嗯,这说明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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