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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第1页）

护士嘟起小嘴，不胜委屈，拿起一块毛巾使劲揩抹病人，她带着哭音说：&ldo;你也帮帮忙，连医生都跑了，叫我还能做什么?&rdo;

这点我无法反驳，诊所早已经先一步关门大吉，厂房则是收了大半的生产线，连餐厅附设的福利社也共襄盛举，货源只出不进，想买什么都是抱歉已售完，晚上八点不到就播放晚安曲，大家一起发愣，看城里的日薄西山。

护士的眼泪真的飙了出来，&ldo;早知道我上个月就辞职，都没有人在工作了，我招谁惹谁，做越多，越让人说闲话。&rdo;

我只好安抚她：&ldo;别别，城里怎么少得了你这么伟大的人?不说别的，就为了你的护士证，也该坚持到最后一天。&rdo;

她马上摘下挂在大胸脯前的证件，塞进我的手里：&ldo;哪，给你，麻烦帮我扔了，省得我找垃圾桶。&rdo;

&ldo;我的大小姐，不说证件，就看你那身漂亮的护士服，我跟你保证，没有人穿起来比你好看，我说要是办一个世界护士小姐选美大会，别人跟你简直没得比。&rdo;

她的泪痕犹在，已经开始有了点笑意，我继续加油：&ldo;所以说啊，什么身份就做什么事，你的身份美呆了，再笨的人也不用想嘛，好好照顾病人，谁还敢说什么闲话?&rdo;

护士小姐笑到一半，察觉出这是奚落的意思，撒赖了：&ldo;耶?那我想请问，你又是用什么身份跟我说话啊?&rdo;

照惯例我败下阵来，去厨房要了一桶热水，我接手帮小麦洗澡。护士和厨娘携手离开。

&ldo;真是个大白痴，人有身份的话，干吗留在河城?&rdo;我问小麦。

小麦不回答。他的裸体任我擦洗中，其实我未必比他不尴尬，这种冷场让人着慌，要是边上的九官鸟能发个鸟音也好，但它只是偏起头，很有兴味地瞧着我磨练社交能力：

&ldo;瑞德你几岁了?依我看差不多二十七岁吧?

&ldo;怎么会来河城?信用卡乱刷是吧?

&ldo;对了，我忽然想起来，你不是第一个让我帮忙洗澡的男人，上一个是老人，有多老?你加上我的年纪都没他老，再加上这只九官鸟也不够，他叫做秃鹰，他是怎么进来河城的瑞德你猜猜，我提示，不是破产，猜猜看?

&ldo;没问题，我让你好好想一想，嗐‐‐别猜了，秃鹰是偷渡客，懂了没?境外人士，非法居留。&rdo;

小麦还是不说话，让我特别地感觉到落寞，特别地怀念起秃鹰。

很少见过像秃鹰这么有意思的人物，光是他的外形就出类拔萃，任何人猛一看到他，都很难不联想到一只掉光羽毛，披上人衣的真秃鹰。

因为老化与骨质疏松症，秃鹰的颈椎从多年前就渐渐向前弯折，直到整个脖子与地面平行，从此他的头颅永远俯瞰大地，仿佛随时都在寻找失物，就算与人谈话时，他也不抬头，只吊起双眼往上瞪，推出壮观的抬头纹，看起来很有万分怀疑一切的味道，其实这种身形最适合观察小姐们的臀部，也方便捡拾地上的烟蒂。

秃鹰的另一个特出之处在于，他赖在河城的历史够悠久，他是城里最资深的老鸟，你可以直接说他是老中之老，鸟中之鸟。

一般而言，人们迁入河城后，为了早日取回公民身份，只有拼命工作，直到清偿了四分之一债务（其余四分之三注定永远是呆账），得到公家的一笔生活基金（金额绝对保证让你生活得比在河城中更寒酸），以及一纸全新身份证明（由辛先生签发，如果他愿意的话），回乡去重新做人，人们居留河城的时间从几个月到数年不等，出城时，也有一些人选择了远离家园的方向。

而秃鹰的大问题却出在他没有故乡。

秃鹰来自一个据他形容&ldo;只有鸟蛋大&rdo;的、没有几个人能顺利念出发音的小国家，多年前，当秃鹰远走天涯非法打工时，恰巧他的祖国一分为三，三个鸟屎大的新国家都不承认他的护照，他忽然变成天涯孤雏，可惜年纪实在大了一些，缺乏可爱与可怜的特质，没有人接济他，秃鹰只好周游各种收容单位，无时无刻不要求回家乡，同时持续不停变老，当他辗转被移送来河城时，已经老得连乡音都无法说得纯正了。

&ldo;别管乡音，瑞德，我跟你保证不管秃鹰说什么都没人听得懂，&rdo;我开始给小麦穿上衣服，这工作不难，因为护士只帮他准备了一件松垮罩袍，连内裤也省了。&ldo;他改说英语更惨，谁听见都抓狂，偏偏他又话多，秃鹰一开口啊，你会恨不得他的下巴跑出字幕。&rdo;

小麦不捧场。虽然令人泄气，我还是告诉他，其实我挺喜欢听秃鹰说话，尽管他的口音太诡异，每听一句都得加上三分揣测，五分捉摸，但正巧就是这种沟通模式，加深了内容的隽永，既然秃鹰曾经是个哲学教授（他自己说的），也曾经是个得过奖的诗人（他强调是首奖），那么他语焉不详的特色就更值得人欣赏。

只有我一个知音，秃鹰无法继续保存诗人气质，他开始努力学习正音，为了让语意确凿，他修改表达风格，说话越来越简短，越来越严峻，以动词为主，命令式句型。

&ldo;你，教我说国语。&rdo;秃鹰说。

&ldo;啊?我以为我们现在说的就是国语?&rdo;我问。

&ldo;说人听得懂的国语。&rdo;秃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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