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写《务虚笔记》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凡我笔下人物的行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经露面,某些正蛰伏于可能性中伺机而动。所以,那长篇中的人物越来越互相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恶俱在。这不是从技巧出发。我在哪儿?一个人确切地存在于何处?除去你的所作所为,还存在于你的所思所欲之中。于是可以相信:凡你描写他人描写的(或指责他人指责得)准确‐‐所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之处,你都可以沿着自己的理解或想象,在自己的心底找到类似的埋藏。真正的理解都难免是设身处地,善如此,恶也如此,否则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别人看得那么透彻。作家绝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导员,作家应该贡献自己的迷途。读者也一样,在迷途面前都不要把自己洗得太干净,你以什么与之共鸣呢?可有谁一点儿都不体会丑恶所走过的路径吗?
这便是人人都需要忏悔的理由。发现他人之丑恶,等于发现了自己之丑恶的可能,因为是已经需要忏悔的时刻。这似乎有点过分,但其实又适合国情。
十七
眼下很有些宗教热的味道,至少宗教一词终于在中国摆脱了贬意,信佛、信道、信基督都可以堂堂正正,本来嘛。但有一个现象倒要深思:与此同时,经常听到的还是&ldo;挑战&rdo;,向着这个向着那个,却很少听到&ldo;忏悔&rdo;。忏悔是要向着自己的。前些天听一位学者说,他在考证文革时期的暴力事件时发现,出头作证的只有当年的被打者,却没有打人的人站出来说点儿什么。只有蒙冤的往事,却无抚痛的忏悔,大约就只能是怨恨不断地克隆。缺乏忏悔意识,只好就把惨痛的经验归罪给历史,以为潇洒,以为豁达。好像历史是一只垃圾箱,把些谁也不愿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装隐蔽,大家就可以清洁。
忏悔意识,其实并非只是针对那些文革中打过人的人,辉煌的历史倘不是几个英雄所为,惨痛的历史也就不由几个歹徒承办。或许,那些打过人的人中,已知忏悔者倒要多些,至少他们的不敢站出来这一点已经说明了良心的沉重。倒是自以为与那段历史的黑暗无关者,良心总是轻松着‐‐&ldo;笑话,我可有什么要忏悔?&rdo;但是,你可曾去制止过那些发生在你身边的暴行么?尤其值得这样设想:要是那时以革命的名义把皮带塞进你手里,你敢于拒绝或敢于抗议的可能性有多大?这样一问,理直气壮的人肯定就会少下去,但轻松着的良心却很多,仍然很多,还在多起来。
十八
记得文革刚开始时,我曾和一群同学到清华园里去破过四旧,一路上春风浩荡落日辉煌。少年们满怀豪情,记不清是到了谁家了,总之是一位&ldo;反动学术权威&rdo;吧,到了人家的客厅里砸碎几只花瓶,又去人家的卧室里割破了几双尖皮鞋,然后便想不出再要怎样表现一腔忠勇。幸亏那时知识太少,否则就可能亲手毁灭一批文物,可见知识也并不担保善良。正当我们发现了那家主人的发型有阶级异己之嫌,高叫剪刀何在时,楼门外传来了更为革命的呐喊:&ldo;非红五类不许参加我们的行动!&rdo;这样,几个同学留下来继续革命,另几个怏怏离去。我在离去者中。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风忧怨,少年们默然无语,开始注意到命运的全面脸色。
待暴力升级到拳脚与棍棒时,这几个不红不黑的少年已经明确自己的地位,只作旁观了。我不敢反对,也想不好该不该反对,但知不能去反对,反对的效果必如牛反对拖犁和马反对拉车一般。我心里兼着恐惧、迷茫、沮丧,或者还有一些同情。恐惧与同情在于:有个被打的同学不过是因为隐瞒了出身,而我一直担心着自己的出身是否应该再往前推一辈,那样的话,我就正犯着同样的罪行。迷茫呢,说起来要复杂些:原来大家不都是相处得好好的么,怎么就至于非这样不可?此其一。其二,你说打人不对,可敌人打我们就行,我们就该文质彬彬?伟大的教导可不是这样说的。其三,其实可笑‐‐想想吧,什么是&ldo;我们&rdo;?我可是&ldo;我们&rdo;?我可在&ldo;我们&rdo;之列?我确实感觉到了那儿埋藏着一个怪圈。
十九
几年以后我去陕北插队。在山里放牛,青天黄土,崖陡沟深,思想倒可以不受拘束,忽然间就看清了那个把戏:我不是&ldo;我们&rdo;,我又不想是&ldo;他们&rdo;,算来我只能是&ldo;你们&rdo;。&ldo;你们&rdo;是不可以去打的,但也还不至于就去挨。&ldo;你们&rdo;是一种候补状态,有希望成为&ldo;我们&rdo;,但稍不留神也很容易就变成&ldo;他们&rdo;。这很关键,把越多的人放在这样的候补位置上,&ldo;我们&rdo;就越具权势,&ldo;他们&rdo;就越遭孤立,&ldo;你们&rdo;就越要乖乖的。
这逻辑再行推演就更令人胆寒:&ldo;你们&rdo;若不靠拢&ldo;我们&rdo;,就是在接近&ldo;他们&rdo;;&ldo;你们&rdo;要是不能成为&ldo;我们&rdo;,&ldo;你们&rdo;还能总是&ldo;你们&rdo;?这逻辑贯彻到那副著名的对联里去时,黑色幽默便有了现实的中国版本。记得我站在高喊着那副对联的人群中间,手欲举而又怯,声欲放却忽收,于是手就举到一半,声音发得含含糊糊。&ldo;你们&rdo;要想是&ldo;我们&rdo;,&ldo;你们&rdo;就得承认&ldo;你们&rdo;是混蛋,但是但是,&ldo;你们&rdo;既然是混蛋又怎能再是&ldo;我们&rdo;?哪个越要乖乖的位置其实是终身制。
二十
我曾亲眼见一个人跳上台去,喊:&ldo;我就是混蛋!&rdo;于是赢来一阵犹豫的掌声。是呀,该不该给一个混蛋喝彩呢?也许可以给一点吧,既然他已经在承认是蛋的一刻孵化成混。不过当时我的心里只有沮丧,感到前途无比暗淡。我想成为&ldo;我们&rdo;,死也不想是&ldo;他们&rdo;。所以我现在常想,那时要有人把皮带塞给我,说&ldo;现在到了你决定做&lso;我们&rso;还是做&lso;他们&rso;的时候了&rdo;,我会怎样?老实说,凭我的胆识,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把那皮带攥出汗来,举而又怯,但终于不敢不抡下去的‐‐在那一刻孵化成混。
二十一
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我非常地害怕&ldo;我们&rdo;,有&ldo;我们&rdo;在轰鸣的地方我想都不如绕开走。倒不一定就是怕&ldo;我们&rdo;所指的那很多人,而是怕&ldo;我们&rdo;这个词。怕它所发散的符咒般的魔力,这魔力能使人昏头昏脑地渴望被它吞噬,像&ldo;肯德基家乡鸡&rdo;那样整整齐齐都排成一股味儿。我说过我不喜欢&ldo;立场&rdo;这个词,也是这个意思。&ldo;我们&rdo;和&ldo;立场&rdo;很容易演成魔法,强制个人的情感和思想。文革中的行暴者,无不是被这魔法所害‐‐&ldo;我们&rdo;要坚定地是&ldo;我们&rdo;,&ldo;你们&rdo;要尽力变成&ldo;我们&rdo;,&ldo;我们&rdo;干吗?当然是对付&ldo;他们&rdo;。于是沟壑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崩塌,信仰沦为一场热病。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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