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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第1页)

他每到激发了起来的时候,答复他女人的便是这些话头。

他女人说:&ldo;在目前的制度之下也不能不迁就些。&rdo;

他说:&ldo;要那样倒不如做强盗,做强盗的人还有点天良,他们只抢的是有钱人。&rdo;

他女人说到儿子的教育时,他又要发一阵长篇的议论来骂到如今的教育制度,骂到如今资本制度下的教育了。

他的女人没法,在上海又和他住了将近一年,但是终竟苦干生活的压迫,到头不得不带着三个儿子依然折回日本去了。他的女人说到日本去实习几个月的产科,再回上海来,或许还可以做些生计。儿子留在上海也不能放心,无论如何是要一同带去的。他说不过他女人坚毅的决心,只得劝她等待着一位折返日本的友人,决计在今天一路回去。

为买船票及摒挡旅费,昨天忙了一天。昨夜收束行装,又一夜不曾就睡。今晨五点半钟雇了两辆马车,连人带行李一道送往汇山码头上船,起程时,街灯还未熄灭,上海市的繁嚣还睡在昏朦的梦里。车到黄浦滩的时候,东方的天上已渐渐起了金黄色的曙光,无情的太阳不顾离人的眼泪,又要登上它的征程了。孩子们看见水上的轮船都欢叫了起来。他们是生在海国的儿童,对于水与轮船正自别饶情味。

‐‐&ldo;那些轮船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呢?&rdo;

‐‐&ldo;有些是到扬子江里去的,有些是到外国去的。&rdo;

‐‐&ldo;哦,那儿的公园我们来过。到日本去的船在哪儿呢?&rdo;

‐‐&ldo;还远呢,到汇山码头还要一会儿。&rdo;

他同他的大儿对话着,立在他的膝间的二儿说道:&ldo;我不要到日本去,我要同爹爹留在上海。&rdo;

‐‐&ldo;二儿,你回日本去多拣些金蚌壳儿罢,在那海边上呢。爹爹停一晌要来接你们。&rdo;

‐‐&ldo;唔,拣金蚌壳儿呢,留下好多好多没有拣了。&rdo;

他一路同他儿子们打着话,但他的心中却在盘旋。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三个儿子到日本去,还要带些行李,上船下船,上车下车,这怎么能保无意外呢?昨天买船票的时候,连卖票的人也惊讶了一声。&ldo;啊,别人都还要惊讶,难道我做人丈夫做人父亲的能够漠然无情吗?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从上海到长崎三等舱只要十块钱,送他们去耽搁几天回来,来回也不过三四十块钱。啊,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在船上去补票罢。是的,在船上去补票罢。……&rdo;但一回头又想起他同朋友们办的一些杂志来了,&ldo;那些杂志每期要做文章,自己走了之后朋友们岂不辛苦吗?有那三四十块钱,他们母子们在日本尽可以过十天以上的生活了,日本的行旅不如中国艰难,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好在同船有t君照顾,我还是不能去。唉,我还是不能去。&rdo;‐‐辗转反复地在他的心中只是想的这些问题。他决下心不去了,但又悬想到路上的艰难,又决心要去。从安南路坐到汇山码头他的心机只是转斡。他的女人抱着一个才满周岁的婴儿坐在旁边,默默不作声息。婴儿受着马车的震摇,起初很呈出一种惊诧的气色,但不久也就象在摇篮里一样,安然地在他母怀中睡熟了。

坐了一个钟头以上的光景,车到汇山码头了。巍然的巨舶横在昏茫的黄浦江边,尾舶上现出白色的&ldo;长崎丸&rdo;三字。码头上还十分悄静,除有些束手待客的脚夫外还不见乘客的踪影。同路的朋友也还没有来。上了船把舱位看定了之后,他的心中还在为去留的问题所扰。孩子们快乐极了,争爬到舱壁上去透过窗眼看水,母亲亲手替他们制的绒线衣裳,挂在壁钉上几次不能取脱。最小的婴儿却好象和他惜别的一样,伸张起两只小手儿,一捏一捏地,口作呀呀的声音,要他抱抱。他接在手中时,婴儿抱着他的颈子便跳跃了起来。

‐‐&ldo;日本的房屋很冷,这回回去不要顾惜炭费,该多烧一点火盆。&rdo;他这样对他的女人说。

她的女人也抚着她自己的手,好象自语一般地说道,这回回去,自己挽水洗衣烧火煮饭,这双手又要龟裂得流出血来了。

‐‐&ldo;这回回去,无论如何是应该雇用女工才行。十块钱一个月总还可以雇到罢?&rdo;

‐‐&ldo;总可以雇到罢。&rdo;女人的眼眶有点微红了。&ldo;听说自从地震以后,东京的女工有的不要工钱只要有宿食便来上门的。但是福冈又不同,工钱以外还要食宿,恐怕二十块钱也不够用。&rdo;

‐‐&ldo;我在上海总竭力想法找些钱来,……&rdo;他这么说了一半,但他在内心中早狐疑起来了。找钱?钱却怎么找呢?还是做文卖稿?还是挂牌行医?还是投入上海zigoa团1去当强盗呢?……

1作者原注:在美国城市中流行的一种流氓暴力团。

‐‐&ldo;福冈还有些友人,一时借贷总还可以敷衍过去。我自己不是白去游闲的,我总还可以找些工作。&rdo;

‐‐&ldo;放着三个儿子,怎么放得下呢?&rdo;

‐‐&ldo;小的背着,大的尽他们在海上去玩耍,总比在上海好得多呢。……&rdo;

船上第一次鸣锣催送行的客人上岸了。他的女人伸长过颈子来,他忍着眼泪和她接了一个很长的接吻。他和孩子们也一一接吻过了,把婴儿交给了他的女人。但是同行的t君依然不见人,他有几分狐疑起来了,是起来迟了?还是改了期呢?动身的时候,悔不曾去约他。他跑出舱来看望。

t君的船票,是他昨天代买的,现刻还存在他的手里。他一方面望t君快来,但一方面也想着他不来时,倒也正好用他的船票送他的妻儿们回去。走出舱来,岸上送行的人已拥挤了,有的脱帽招摆,有的用白色手中在空中摇转。远远望去,一乘马车,刚好到了码头门口。啊,好了!好了!t君来了!车上下来的果然是t君。他招呼着上了船,引去和他的妻儿们相见了。船上又鸣起第二次催人的锣来。&ldo;我怎么样呢?还是补票吗?还是上岸去呢?&rdo;他还在迟疑,他女人最后对他说:&ldo;我们去了,你少了多少累赘,你可以专心多做几篇创作出来,最好是做长篇。我们在那边的生活你别要顾虑。停了几月我们还要转来。樱花开时,你能来日本看看樱花,转换心机也好。&rdo;

他女人的这些话头,突如其来,好象天启一样。七年前他们最初恋爱时的甜蜜的声音,音乐的声音,又响彻了他的心野。他在心中便狂叫起来,&ldo;哦,我感谢你!我感谢你!我的爱人哟,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长篇?是的,最好是做长篇。dante1为他的爱人做了一部《神曲》,我是定要做一篇长篇的创作来纪念你,使你永远不死。啊,avaaria!avaaria!2永远的女性哟!……&rdo;他决心留在上海了。他和t君握手告别,拜托了一切之后,便毅然走出舱来。女人要送他,他也叫她不要出来,免惹得孩子们流泪。

1作者原注: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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