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啊,真好一场梦!真好一场意味深长的梦!象这上海市上垩白砖红的华屋,不都是白骨做成的吗?我们住在这儿的人不都是受了鬼祟的吗?不仅我一个人要变成尸骸,就是你和我们的孩子,不都是瘦削得如象尸骸一样了吗,啊,我们一家五口,睡在两张棕网床上,我们这五个月来,每晚做的怪梦,假使一一笔记下来,在分量上说,怕可以抵得上一部《胡适文存》了呢!&rdo;
‐‐&ldo;《胡适文存》?&rdo;
‐‐&ldo;是我们中国的一个&lso;新人物&rso;的文集,有一寸来往厚的四厚册。&rdo;
‐‐&ldo;内容是什么?&rdo;
‐‐&ldo;我还没有读过。&rdo;
‐‐&ldo;我昨晚上也梦见宇多姑娘。&rdo;
‐‐&ldo;啊,你梦见了她吗?不知道她现刻怎么样了呢?&rdo;
我们这么应答了一两句,我们的舞台便改换到日本去了。
1917年,我们住在日本的冈山市内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巷底有一家姓二木的邻居,是一位在中学校教汉文的先生。日本人对于我们中国人尚能存几分敬意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一种便是专门研究汉文的学者了。这位二木先生人很孤僻,他最崇拜的是孔子。周年四季除白天上学而外,其余都住在楼上,脚不践地。
因为是汉学家的家庭,又因为我的女人是他们同国人的原故,所以他家里人对于我们特别地另眼看待。他家里有三女一男。长女居孀,次女便名字多,那时只有十六岁,还有个十三岁的幼女。男的一位已经在东京的帝国大学读书了。
宇多姑娘她的面庞是圆圆的,颜色微带几分苍白,她们取笑她便说是&ldo;盘子&rdo;。她的小妹子尤为调皮,一想挖苦她,便把那《月儿出了》的歌来高唱,歌里的意思是说:
月儿出了,月儿出了,
出了,出了,月儿呀。
圆的,圆的,圆圆的,
盘子一样的月儿呀!
这首歌凡是在日本长大的儿童都是会唱的,他们蒙学的读本上也有。
只消把这首歌唱一句或一字,或者把手指来比成一个圆形,字多姑娘的脸便要涨得绯红,跑去干涉。她愈干涉,唱的人愈要唱,唱到后来,她的两只圆大的黑眼水汪汪地含着两眶眼泪。
因为太亲密了的缘故,他们家里人‐‐字多姑娘的母亲和孀姐‐‐总爱探问我们的关系。那时我的女人才从东京来和我同居,被她们盘诘不过了,只诿说是兄妹,说是八岁的时候,自己的父母死在上海,只剩了她一个人,是我的父亲把她收为义女抚养大了的。字多姑娘的母亲把这番话信以为真了,便时常对人说:要把我的女人做媳妇,把宇多许给我。
我的女人在冈山从正月住到三月便往东京去读书去了,字多姑娘和她的母亲便常常来替我煮饭或扫地。
宇多姑娘来时,大概总带她小妹子一道来。一个人独自来的时候也有,但手里总要拿点东西,立不一刻她就走了。她那时候在高等女学1也快要毕业了。有时她家里有客,晚上不能用功的时候,她得她母亲的许可,每每拿起书到我家里来。我们对坐在一个小桌上,我看我的,她看她的。我如果要看她读的是什么的时候,她总十分害羞,立刻用双手来把书掩了。我们在桌下相接触的膝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交流着。结局两个人都用不了什么功,她的小妹妹又走来了。
1作者原注:日本当年的高等女子学校,只等于男子的初中。
只有一次礼拜,她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我家里来。刚立定脚,她又急忙蹑手蹑足地跑到我小小的厨房里去了。我以为她在和她的小妹子捉迷藏。停了一会她又蹑手蹑足地走了出来,她说:&ldo;刚才好象姐姐回来了的一样,姐姐总爱说闲话,我回去了。&rdo;她又轻悄悄地走出去,出门时向我笑了一下走了。
五月里女人由东京回来了,在那年年底我们得了我们的大儿。自此以后二本家对于我们的感情便完全变了,简直把我们当成罪人一样,时加白眼。没有变的就只有字多姑娘一个人。只有她对于我们还时常不改她那笑容可掬的态度。
我们和她们共总只相处了一年半的光景,到明年六月我便由高等学校毕业了。毕业后暑期中我们打算在日本东北海岸上去洗海水澡,在一个月之前,我的女人带着我们的大儿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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