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不着,想到了早就死去的父亲。父亲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谁也不搭理,好像生闷气似的。这个父亲死了。除了母亲,父亲的样子不会给任外人留下印象了。他想到母亲,想到老师,想到罗小芬和别的同学,最后想到自己。使这些分散的念头联系起来的,是死亡。如果人人都将死去,那么自己早晚也会死的。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考虑这个问题,立即摆脱不掉了。他长时间地陷入恐惧之中。雨声和母亲的咳嗽都成了死亡的信号。它们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在那个世界里父亲还在吗?他还能说话、能认出他的儿子吗?人为什么要生病呢?如果不生病人就死不了了吧?如果早晚都得死,生病不生病还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数不清的愚蠢问题折磨他足有一年。那一年,他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忧郁的小老头。班里开始有人欺负他。用粉笔在他背后画小动物;把痰吐在纸条上往他衣服上贴;十几个男生齐声叫他&ot;老广&ot;;上课时偷偷从后面用弹弓夹了纸团崩他。他学习成绩由好转坏使许多男同学幸灾乐祸,开心透了。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晚上在灯下做作业,脑子跟上课一样老是走神。如果迟早得变成一股灰一团烟,干这些多情有什么意义呢!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奇怪为什么别人不像他这么想。他在放学路上问过罗小芬,他实在太想找个人谈谈了。
&ot;你说活着好还是死了好?&ot;
&ot;……你怎么啦!&ot;
&ot;你怕死么?&ot;
&ot;我?……没想过。我们还小呢!干嘛死呀?有好多好多事我们没见过,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没吃过……&ot;
&ot;好吃的?&ot;
他感到十分茫然。初二上学期,他东奔西撞的怪念头找到了突破口。体育课的内容是打排球,十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托球,大家轮流站到中间去。该他了,开始时有人故意把球托歪,后来有人干脆扣他,球砸在他身上弹得老远。他把球抢回来,一切从头开始。人们故意不把球传给他,等他不知所措时又突然把球击向他的脸部。策划这一切的是全班最高最壮的人。姓吴。他过去一直有些怕这个人。
&ot;他敢把我打死么?&ot;
他问自己。他抢球时顺便捡回来半块砖头,放在脚旁边。他想预先暗示他们一下。笑声突然减弱了。操场上的同学都把目光移到这个圈子。姓吴的脸有些红。
&ot;我看他敢不敢打死我!&ot;
他心里默念着。当姓吴的把排球再次击中他的膝盖,男女同学并无恶意地快活嘻笑起来的一刹那,他抄起砖头,像上房的野猫一样踪了上去。
姓吴的头上fèng了三针。他挨了学校的警告处分。布告贴在六十八中校门口的宣传橱窗里。这反而使他一下子解脱了。他从死亡的恐惧中莫名其妙地冲了出来。
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截住欺负过他的同学,一手抓住人家的衣领子,一手拿着半块砖头。他死不怕,还怕什么?
&ot;服不服?&ot;
&ot;服!&ot;
&ot;叫我爷爷!&ot;
&ot;……爷……&ot;
他不嘲弄别人。他松一口气,把被他唬住的人丢开。后来,这些人都抢着巴结他。那时候他只有一米五四,比大部分同学都矮。可是他们都怕他。
以后,他养成了使擀面杖的习惯,身高也长到了一米七四。
不算高,可也不算矮。他赢得了不怕死的好名声。他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打架时他几乎从来不躲,他动起手来没头没脑没轻没重。他没有打死人,自己没有被人打死,纯粹是一种巧合。
打架前的紧张和打架后的自我陶醉,使他忘却了死亡的威胁。那时候他十五岁。
除了出生不久时的惨境,十年前那个胡思乱想的雨夜是他倒霉的真正开端。现在,置身在八达岭绿糙如茵的山坡上,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山上下来一群大学生,从他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走过。他躺着没动,糙软得像毯子一样。大学生有男有女,每人走过时都看他一下。其中一个女孩子,像看见一位准备喝或已经喝了敌敌畏的自杀者一佯,她就差尖叫一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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