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也突然愣住了,他差点没听懂蒋以容的意思。 “喻闻若就在楼下。”迟也提醒她,“他还在帮你……” 蒋以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他也是帮他自己。达诺尔一年给brid多少广告费,他舍得吗?” “再说了。”她又补充道,“喻主编都愿意亲自把你送到我身边来,看起来他也很清楚你值多少钱啊。” 迟也的手突然用力收紧,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把她推开。“我跟喻闻若之间不是这样的。” 蒋以容很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 “蒋总。”迟也咬着牙,又重复一遍,近乎恳求,“我们之间,不要闹得这么难看,行吗?” 蒋以容仍然在笑,但眼底已经泛红了。 “迟也,我们之间一直都很难看。” 她挨得很近,迟也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很熟悉。他过量服用药物导致胃出血,刚出院的那段时间,蒋以容曾经把他带回家照顾,就在这一层的另一间客房里。他梦里都在惊惧地惨叫,蒋以容从另一头赤着脚穿过走廊,跑到他身边,搂着他说别怕,别怕。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感觉张念文就在房间里,但是鼻端绕着蒋以容的香水味,他就知道只是噩梦。 像从悬崖顶上扔下来的一根藤,他顺着它,就能爬出去。可他爬呀爬,这么多年了,才发现这根藤根本不是来带他出去的。 迟也慢慢地放开蒋以容的手,两只手都握到她肩膀上,把她用力地往推了一把。 “我赔。”他低着头,两只手仍然紧紧扣在蒋以容的肩膀上,撑着她离开自己一臂的距离。他右手拇指因为用力而泛出剧痛。“三千六百万,还你这些年的恩情,够不够?” 蒋以容看着他,下唇轻微地颤动着。迟也放开她,从怀里掏出手机,蒋以容看着他登陆了自己的微博,他右手的拇指显得很奇怪,所以打错了好几个字,短短一句话,删删改改,竟花了许久。而蒋以容完全傻了一般,看着,什么都没做。 手机轻轻发出“嗖”地一声特效音,像一架纸飞机飞出去,在漫天的喧嚣里,迟也发布了一条微博。 “坚决维护国家利益,即日起终止与达诺尔一切合作。” 迟也抬起头,最看了蒋以容一眼:“不够,您再开价。” 当年张念文不肯放他走,把违约金开到了一个明知他承担不起的数字,是蒋以容出面,轻描淡写地把这个钱补上了——当然,迟也早已还清了这个钱。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蒋以容跟张念文也没什么差别,但此时想想,好歹这一次,他自己给自己赎身。 蒋以容猛地闭上眼,一滴眼泪终于顺着她的脸滑了下来。 “滚。”她的声音很轻,但她全身都在颤抖。 迟也没等她说 徐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手里摆弄着一支钢笔,笔帽敲击在桌面上,“笃”地一声。她指尖随即滑下去,拎着笔帽把钢笔倒了个个,另一头笔端再次敲在桌面上,又是“笃”地一声。 喻闻若的视线就跟着她那支笔,上上,下下,上上,下下。 徐穹察觉到他的视线,停了,把笔一抛,看着眼前的人。他今天换了一副无边框的眼镜,比金丝框的看起来还秀气,头发没固定好,因为有点过长,散在额前,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青嫩。徐穹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可能喻闻若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某种犯傻的豁免权。 “不行。”徐穹摇了摇头。 喻闻若对此一点都不意外。“你不相信他?” “我相信。”徐穹身子微微前倾,看着喻闻若,“但我不建议他这么做。” 喻闻若十指轻轻地在膝上交握,很有耐心地听徐穹往下说。 “首先,他指控张念文侵犯他,证据呢?他拿不出证据,我们就这么推波助澜,到时候张念文可以告我们的。”徐穹顿了顿,看着喻闻若的眼神有点儿无奈,“你昨天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说的是为了bt那个活动上的事……那个是小事,明星打架,我们可以报道。但这种严肃的事……” 徐穹又抓起钢笔,一副谈话已经结束的样子,“他应该去找律师。” 喻闻若:“他上午就在跟律师开会。” 徐穹抬眼看他:“是为了跟达诺尔解约的事,还是为了张念文的事?” 喻闻若含糊地歪了一下头。都有。解约的事,打了张念文的事,以及告张念文侵犯的事。迟也一个会从早上八点开到下午两点,要不是约了下午在brid录采访,他还能继续开下去。 徐穹:“所以呢?律师怎么说?” 喻闻若:“目前中国对于强奸罪的受害主体仅限女性,所以这个事情,只能告猥亵,情节最严重的才判五年。” 徐穹补充了一句:“你是说如果他举证成功的话。” 喻闻若点点头:“如果举证成功,最多判五年。” 徐穹:“那么他有证据吗?” 喻闻若叹了口气:“他会找到证据的。” 徐穹审视着他,心里已经明白了。 判五年怎么够呢?更何况还得是“情节特别严重”的情况下才判五年。以迟也这个情况和张念文的势力,打官司的胜算实在太微渺了。所以迟也要最大限度地利用他的影响力,要把这件事闹大,即便从法律上没办法让张念文遭到应有的惩罚,也要让他身败名裂。 所以徐穹更不可能答应了。 “他可以去找更严肃一点的媒体。我们是时尚杂志,不管法制的事。”徐穹认真地建议,“我可以给你几张名片。” “更严肃的媒体就不会顾忌张念文去告他们诽谤?” 徐穹又不说话了。确实,对于迟也来讲,找哪家媒体都是一样的结果,除了像brid这样,主编是他男朋友,否则真的很难。 “他可以在自己微博发长文。”徐穹再次提议,“四千多万粉丝……他自己就顶得过现在大部分媒体的流量了。他这样一发布,大部分的媒体都会去报道的。” “那就成了他一家之言,没有任何公信力。这不只是关于流量,如果不能有效传达他的声音,人再多也只是杂音。”喻闻若很冷静地反驳她,“媒体的影响力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不应该是我来跟你说吧?” “arthur……”徐穹沉默了很久,最终也只是叫了他的名字,“no” 喻闻若仍然不死心:“我们可以是严肃的媒体……” 徐穹打断他:“我们只是一本时尚杂志。” “what?”喻闻若声音微微提高了,徐穹不耐烦地往后一仰,知道喻闻若又要跟她辩论了。这人平时没什么高谈阔论的习惯,但徐穹知道,只要牵涉到工作这方面,喻闻若强势,独断,而且特别好为人师。 “又来了。”徐穹撑着额头,“你又要给我上课了。” 喻闻若否认:“我没有。” 然后他道:“海明威,杜鲁门·卡波蒂,格洛丽亚·斯坦纳姆……他们都给时尚杂志写稿,你觉得那些杂志不严肃吗?” 徐穹:“他们都是美国人。”然后又补充道,“死人。” “格洛丽亚·斯坦纳姆还活着。” “抱歉。”徐穹不怎么走心地回答,“我的重点是,时代不一样了。时尚杂志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brid挪威刊上个月的封面就是关于女权革命的。”喻闻若提醒她,“同一个时代,同一家杂志。” “但不同的社会。”徐穹很不耐烦地叹气,“经历了上次的事,你还不理解吗?我们所面对的仍然是一个以保守为主流的社会。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答应了,后果是什么?他等于面对整个社会出柜,等于替张念文出柜。你觉得最后他能得到什么?” “就算……” 徐穹打断他:“我告诉他会得到什么——官方封杀,资源截流。从此以后,所有的主流奖项与他无缘,他的作品不可能再登陆电视台,网剧这边,资方也要掂量掂量舆论影响。就算是在好莱坞,出柜的明星有几个日子过得好的?你告诉我,这是迟也想要的吗?” 喻闻若紧紧抿住唇,沉默了半刻。实话实说,这些他没有想到过。他当然也没有特别乐观地认为这件事会很轻易,但这些具体的后果,他确实是想不到的。但他想不到这些不奇怪,他心里想的是,迟也会想不到吗? 如果他真的想不到,他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可如果他想得到,为什么又决定要走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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