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到待漏院,唐任突然问:“在下前几日送给二郎的大礼,二郎觉得如何?”赵敛脸一沉,把周围看了个遍,才作无奈神色:“官人还说呢,真是要害死我了。”唐任疑惑道:“此话从何说起呢?”“官人不知我已经成婚了么?你冷不丁地往我家里塞那些人,不是想害我,是如何?”赵敛语气轻轻,虽是责备话,却完全没有严厉的语气。唐任自然知道赵敛心中不快,连忙赔罪:“是我之过!是我疏忽!我早该知会你一声,不叫你那样难做。”赵敛摇手:“官人请我吃酒可以,送小倌就罢了吧。”唐任灰溜溜地点头:“是,是。”他低头,暗自责怪自己思虑不周,可那日在宴会上,分明是赵敛自己说喜欢娈童,怎么就变卦了?他也不敢问,只得在赵敛边上长吁短叹。“怎么了?官人不要自责,我并非有责怪官人的意思。”赵敛拱手,“我还要多谢官人好意,你送我的那些小倌,我都挪到厢兵那里去了。反正厢兵那里都缺人,我送几个过去,厢兵的将领还很高兴,也算是替我行了好事。”唐任听此,倒也自在不少。他说:“我实在是不知内情,触了二郎逆鳞,这一定要负荆请罪,不然我实在是过意不去!”赵敛笑笑:“好说好说,不如我请你来我家吃酒,此事就一笔勾销,且散了。”“怎么还有我犯过,要二郎请我吃酒的道理?不妥。”赵敛道:“官人有所不知,我初来步司,人不识、兵也不识,还得仰仗官人。我请你吃酒,又有何不妥?还是说官人不稀罕我的酒?”他笑意更甚,“酒差了些,可我是真心诚意要请官人的。”唐任笑嘻嘻的,哪能在拒绝,便说:“自然可以。二郎想要什么时候?”“择日不如撞日。”赵敛晃了一番手中白灯笼,悠悠说,“就今晚吧。”下了朝,赵敛又如往日一样要去步军司营,方才出了紫宸殿,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这人着绿袍,个矮略胖,走路时,总要抬手扶一扶唇上的两瓣胡子。他是孤身走的,旁边并无官人近身。怎么如此眼熟呢?赵敛觉得在哪见过他,可又没什么记忆。“观忱。”林珣从台阶上下来,“观忱一会儿何处去?”赵敛作揖:“去步司。”“我正好也要去步司收些文书,随你一起吧。”林珣将笏别进腰带,看赵敛视线老往底下扫,遂也同往,“观忱在看陈复?”“陈复?”赵敛终于想起来了,“我觉得他眼熟,好像在哪看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回忆起来了。”林珣问道:“是旧识?”“算也是。”赵敛下台阶去,“崇源年间被贬的刑部侍郎陈启,你还记得?”“记得。”“这个陈复,就是陈启的儿子。当年和我一起在杏坛书院读书的,算是同窗吧。”林珣诧异道:“还有此事?我只知他是五年前才考上的进士,因名次不高,先到地方任了官,这几年才入京。他当时随着陈启一同被贬出京了。”赵敛有些揶揄讽刺的意思:“陈复不是很会读书么?怎么五年前才考上进士?”“依观忱所言,陈复的书当是读到脑子后面去了。”赵敛笑了几声,仔细望着陈复的背影,问:“他现在是在何处当差?”林珣说:“大理寺,现是大理寺正。”“从七品的职事官?”赵敛思忖半晌,“从七品,是个好官啊。”步军司营今早依旧没有晨训,赵敛才进来时,这些士卒正恍若无人地抱着盆到处跑,散漫无度,哪怕是副都指挥使来了,也全然当作看不见。有的人嘴里还叼着半只包子,训衣也不穿整齐,叽里呱啦地从大门面前跑过去。林珣不由皱眉:“前几天才去过殿前司,还真是两番景象。你也不管管?”“管什么,兵权还不在我手里,我如何管?”赵敛扬了令牌给门口守卫看,说,“这些兵并不怕我,他们只认秦管军和唐管军。”“这也不成,你身为步司最高上官,他们怎么能这样待你?这很不合规矩!”赵敛唉声叹气说:“算了吧,我来步司,不就当寄禄官一样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门口两个守门的士兵默默听了,瞧瞥眼望了对方,并不作声。步军司营很不干净,四处都是杂草。草生的高,约长到人小腿,脚踩进去,如同踩进深沟,摸不清地上有什么。不仅地上有草,那头还有几堆臭气逼人的草垛,天热,草垛子里面全是蚊虫,闻着人味了,就嗡着涌过来。林珣见那片黑乌乌的虫袭过来,吓得完全失仪,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跳着就躲到赵敛身后去:“这么多蝇虫!那里头还能藏着烂肉不成?”赵敛挥衣袖驱赶虫子,面无表情地说:“天污糟,有点虫是常事,你该习惯。”“那是什么草堆?这么臭!”“大概是步司战马的粮堆。”林珣难以置信地问:“步军司有马?”赵敛认真说:“步军司没有马。”林珣恶心得要吐,一刻都不想多待:“快到人能坐的地方去!”便紧赶慢赶地到帐子里。赵敛的帐子收拾得很干净,还有淡淡香味。林珣一闻就知道,那是蜡梅香,谢同虚最爱的。“你随意坐吧,一会儿要找什么,我替你去找就行了。”赵敛说。林珣坐下来,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敢放心说话:“张相公的意思,是找找他们有没有吃空饷,所以叫我亲自过来一趟。”赵敛倒了一盏凉茶,递到林珣面前:“又是吃空饷,这不是一抓一个准么?禁兵营的武将,谁不吃空饷?你要抓吃空饷的,在地方好做,放到珗州,估计要牵连不少人。”“是,不仅不好连根拔,还容易树敌。不过武将中我们能用的人并不多,连根拔了,未必是件坏事。”“兔子急了还咬人,你把他们逼急了,兵变怎么办?官家也担心的,若是真查出来什么,只会挑个软柿子捏了,其余的息事宁人。”林珣也知道这些,他说:“眼下是形势逼人,要找他们的把柄有何容易,吃空饷是最准的了。”赵敛道:“步军司早就有前车之鉴了,他们想要吃空饷,你绝对查不出来。我倒是有个好办法,只要你安心等一等,就能成了。”“什么办法?”林珣出营的时候,外头的太阳正烈,直直照在他头顶,晒烫了他的官帽。“官人慢走,若官人还有什么需要取的,下官亲自给官人送去。”赵敛作揖,又差人护送林珣出北门大街。林珣自然也笑眼相接,说:“没什么要取的了,多谢管军。”门口几个守卫看得还是很严,尤其是那两个,紧紧锁着赵敛和林珣不放,非等着林珣走远了才放心下来。赵敛瞄了一眼门口两个兵,装作无事地走回营帐。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堆草垛上。入了夜,步军司可就热闹了。原先练兵的校场已然成了篝火园,将士们围着火把起舞唱歌,夜夜都过成除夕。赵敛虽在帐中,却早有人来替他听过校场的歌声,不必他亲眼去见。“赵叔叔!”谢有棠气愤地跑进来,匆匆行礼:“叔叔,这不是我胡说的了,您听见校场的呼声了吗?那是他们在生篝火!军中军纪如此,将来若再有战事,如何行兵打仗?”“我早在等你呢,”赵敛翻过兵书的一页,“前几日问你书,你没有答上来。这回我要再问你,你能不能答?”“问书?叔叔,他们现在就在校场发疯,您不该上去就把他们一窝子全抓了吗?还要问书……问书能有整顿军纪重要吗?”赵敛颔首:“当然,我问你书,比整顿军纪要重要得多。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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