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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船上过得两夜,到上温州。
我们先是住在斯君的丈人家,慢慢寻访秀美的娘家住址。
斯君的丈人家姓朱,我只说是斯君的表兄,改姓名为张嘉仪。
嘉仪本是秀美给她女友谢君的小孩,拜她为义母时取的名字,我一听非常好,竟是舍不得,就把来自己用了,用老婆取的名字,天下人亦只有我。
我对朱家是说斯君要我先来,他随後来,等他来了,商量到台湾去做生意。
可是住在朱家,我与秀美要避形迹,我仍叫她范先生,她则叫我张先生。
温州话很难懂。
吃食是海鲜多,餐餐有吹虾。
芥菜极大极嫩,烧起来青翠碧绿,因地气暖,应时甚长。
芥菜有芥菜香,味厚,微辛。
在朱家,饭桌上每芥菜搬出来,主人总自赞好吃。
後来我到日本,住在池田家半年,餐餐有秋鱼。
主妇总自赞好吃,我想起温州芥菜,不禁要笑。
温州人烹调不讲究火候,小菜多是冷的,好像是供神的,中午冷饭冷小菜,惟有一大碗芥菜现烧热吃,所以特别动人。
城里又饮水不佳,却纵横都是石砌的河沟,既涸又脏。
但仍可想像过去太平时世,是从城外引活水进来,家家门前有清流如镜,可以洗菜洗衣。
现代都市惟知填平河沟,其实仍应当有,而且可以保持清洁的。
在朱家住了月余,寻着秀美的娘家,今惟老母一人,穷苦无依,在窦妇桥徐家台门里赁一间侧屋居住。
秀美有个弟弟,从小寻到杭州,阿姊培植他学汽车司机,已娶妻成家,战时在江西运输队,被日本飞机轰炸,一门俱没。
如今我与秀美就搬过去与外婆同住。
外婆已七十岁,一只眼睛因哭儿子哭瞎,却乾净健朗,相貌身裁母女相像,但她老年加上无知无识,变得像小孩,一张面孔笑嘻嘻,滑稽可笑,好比年画里的和合二仙。
她仍以为儿子未死。
她对秀美的身世不觉得做爷娘的对儿女有何抱歉。
现在忽见秀美与我一道,她亦只是母女情亲,毫不盘问。
她是人世的事都是好的。
连现在这样时势,生活下去要一天比一天艰难了,她亦不晓得懮念,你简直把她无法。
徐家台门原是三厅两院的大宅,正厅被日本飞机炸成白地,主人今住在东院,那里的花厅楼台尚完好。
西院的花厅也被炸毁,但厢房後屋,假山池榭尚存,分租给几份人家,一家做裁缝,一家当小学校长,後屋住的打纸浆的人家。
外婆住的一间,则原是一个柴间,长方形的平屋,又窄又是泥地,连一张桌子亦摆不平,一排窗格子糊着旧报纸,小缸灶即摆在房门外檐下,亦是泥地。
那天下午辞了朱家,搬来外婆这里,外婆已把房间收拾得烁清。
她把大床让给我们,她自己另铺一张单人床,两张床挤在这样的一间瓦椽泥地的房里,倒是还舒齐。
靠壁一只大橱,放衣裳针线筐等什物及碗盏,外婆的一只大板箱与我们的一只手提箱,叠在大橱的横头,底下搁块板。
床前脱履处也搁一块板。
瓶瓶罐罐都列在床下。
一张桌子靠窗下,在大床的横头,用几块砖垫平桌子脚,桌子底下一只盛米的酒坛。
只得一把椅子,一只长条凳。
这桌子是梳妆桌,也是吃饭桌,好得我向来是不要书桌的。
窗格纸已换过,虽仍是旧报纸,新糊上也有一种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