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自觉自己年纪轻轻地,绝不能就此做了鬼,虽然他听完那个男子的名字之后,确实有一种身临鬼门关的感觉。呼月涽,他竟然是呼月涽?!想不到初至北疆,就见到了这个在殷军中恶名昭著的呼月涽。还真不知该说自己是走运好还是点背好。他颤悠悠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又呼出了一口气。接着,久安稳住气息,拔下了扎在右手掌的匕首。久安的手掌是天生的单薄,带着女子的精巧。而那匕首则避开了紧要的骨骼与经脉,挑选了最不要命的一处地方刺了下去,分毫不差地从手背刺到了离掌心相隔分寸的地方,几乎穿透,又留有余地。血刃分离,又是一阵的剧痛,令他眼前一花。他拼命地遏制住身体的战栗,从衣襟内取出一块随身带着的锦帕,一鼓作气地包裹了创口。他默默地将站满鲜血的匕首插在了腰间,然后用左手捂住右手,迈出了步子。久安知道自己绝不能在此久留,他既然能在呼月涽的手里逃过一劫,就万不能再落进野兽的嘴里去。就在久安在思索自己今夜究竟该算是倒霉透顶还是福大命大之时,他看见不远处的枝叶间升起了星星火光。下一刻,他奋力地向那火光跑去,一边跑一边点头承认了自己的福大命大。赵军一部在林中找到半人半鬼状的久安时都有些始料未及,他们是从追击一部中分出的搜寻一部,要找的,确然就是久安。久安乃是紫禁卫一员,有皇上亲封的名分在,听闻被俘,自然得竭力营救。又念及呼月涽心狠手辣,绝不会手下留情,是以也就有了林中搜寻一部,为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众人见久安能从呼月涽的手里死里逃生都十分咋舌,庆幸之余暗香这小小少年原来还是有些本事的。随行的军医原存了收尸的心,如今看见了久安的活人,也感慨良多地急急为他的伤手上药料理。一行人就此回了程。久安单手将零落的头发卷在了后脑勺,骑在一匹马上,由人牵着回了营。他从疼痛里悠悠地回过了神,先前的一幕又一幕犹如梦魇似地闪在了眼前。久安喉眼收紧,几度开口欲询问,终究还是无疾而终。待终于回了营,他先是看见了营口争执的几位熟人。只见袁峥骑在马上正在怒斥着下方一边一个牵制着马首的董逵与卓真。而董逵与卓真二人似乎丢了平时的和顺,此刻也正不留余力地要将袁峥劝下来。正是吵得面红耳赤之际,袁峥一眼看见了久安。他先是一怔,随即眼里放出两道光来,飞身下了马,直奔着久安冲了过去。久安也下了马,两腿微微有些瘸,乃是被呼月涽从马上扔下来时,磕着的。他有些狼狈地只走了几步,袁峥便已跑到了自己面前。袁峥无处下手地抬起了手掌,最后握住了久安的双肩,嘴唇起合了几番,才压抑着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句低不可闻,可眼神却是越来越亮,越来越深,简直要看透了久安。久安实则也有一肚子的话,可一到东营门口,什么话到了嘴边,都说不出口。袁峥上下仔细地用眼睛刮着久安的浑身,随即一矮身体,想把久安直接抱到营内的帐中去。可惜久安连连退后,直摇手。“我自己来,我没事。”袁峥见他如此,便不勉强,但却强行搀住了久安,紧紧地将他半搂半搀地往营内带。这时董逵与卓真也走了过来,卓真看了久安几眼,就挪开了目光,脸上毫不动容。而董逵见了久安,似乎松了一口气,“这可真是太好,我们还以为你也……”袁峥冷冷地开了口,“先进去。”董逵于是噤声一般地闭上了嘴。此时夜色已开始消退,天光若有若无地从云与云之间若隐若现。久安踏进营内之际,便忍不住地朝一个地方看去。尸首已被收拾干净了,营口又恢复了有条不紊的模样,没有倒地不起的杂役守卫,也没有被洞穿了头颅的唐子敬。久安生生地停下了步子,身体瑟缩了一下。“先去看看唐子敬,先去看看他。”他轻而坚定地说道。袁峥沉默了片刻,道:“好。”久安走过了一段不长的路,就看到数十堆的柴火,有的上面已经放了人,有的还没有。杂役正陆续往这里运着尸首,赶在天彻亮之前,将尸身烧化。久安握紧了拳头,不敢再上前了。他心里抽疼得难受,连他自己都诧异,怎会难受至此。他看每一张死人的脸都有些模糊,模糊得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一个身边的人。今日是唐子敬,明日又会是谁?他趔趄地后退了几步,愈加不愿往前走。袁峥依旧搀着他,问:“要回帐,还是过去?”久安摇了摇头,“等等,再等等。”视线里,多出了一个真实的熟悉的人影,乃是齐青。他笔直地站在那里,面前是两个杂役将唐子敬的尸首搬上了柴火堆。他背对自己,不知是何神色,是何心境。天人相隔久安定定地看着那抹背影,越看越滚烫,滚烫得简直可以将他熔成另一个人,熔成林壁堂。他想,倘若有一日躺在那里无声无息的人是自己,林壁堂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该多孤单多伤心。他庆幸离自己最近的人远在天边,倘若真有那一日,也不用亲眼目睹自己的死状。可又遗憾,倘若真有那一日,自己连他最后一眼都见不着,是何等凄凉。一片庆幸遗憾里,久安又尤其地想见林壁堂。眼底的滚烫越发真切,快要涌出来了。久安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右手早已疼得没了知觉,唯有嫣红的血迹透过白布触目惊心地绽放在眼前。他想,这就是自己的血,有一日这血留尽了,自己这一辈子,也就算完了。男儿为国而殒,是死得其所,只是在久安,心不甘情不愿。只要世上还有亲人爱人,他就舍不得死。右手忽地被一夺,失去遮蔽的眼睛,恰巧滚下了一滴烫人硕大的泪珠来。袁峥一手拦着的肩,一手握着他的伤手,一字一句地问道:“这是呼月涽弄伤的?”久安看向右手,呢喃道:“不知会否废了……”袁峥不言不语地望着他的眼睛和他眼睛里盈色的湿润。“若是废了,鞭子也不能使了,呵……”久安苦笑了一声,“那我也算是废了。”袁峥的一手托着伤手,另一只手轻轻的覆在了上面,是一个宽慰保护的动作。久安想着自己包扎下血肉模糊的手,想起了袁峥曾经取笑过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话,于是就悄悄地说道:“七爷,如今我的手,可算是表里如一了。”袁峥不理会他的话,只是淡淡地告诉他:“不论废不废,我都要他拿命来偿。”久安抬头看向袁峥,像是听了一段不真切的梦话,不知该信还是不信,最终他低下头,梦呓似地说道:“只要活着就好,别说什么命不命的。”袁峥放下了他的手,将久安扳向了自己,“你怕死么?”久安虚脱了一般地叹息道:“我不想死。”袁峥收紧了肩头的手掌,承诺似地说:“好,我不会让你死。”久安无力地看向他,“生死由天意,岂是人力可逆。”袁峥的声音犹如从远处而来,飘渺而低沉,“那是我死了,你才能听天由命。倘若我活着,你是死不了的。”“你的话,我不明白。”久安疲惫而沙哑地说道。袁峥半垂了眼帘,“你不用明白。”其实,连袁峥自己都不明白。从他听见东营大乱的消息时,心上的狂跳就让他糊涂了。他糊涂自己为何会失仪地冲出主帅的营帐,糊涂自己为何一眼就能认出掉落在营口的发冠所属久安,糊涂自己在那一刻,为何会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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