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为陆景报仇。军阵渐渐逼近了,为首的将领似乎并不是陆执,那人忽地顿住脚步,看了看陆屏,接着大跨步走上前来,朝陆屏单膝跪下。陆屏一愣。那人喘着气大声道:“臣傅轶,携朔方营大军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陆屏仔细看那人,原来是傅轶。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听明白傅轶的话,他是来救驾的,只是来晚了,皇帝已经死了。但也不算晚,毕竟他还能和陆执抗衡一二。陆屏感觉喉咙干涩得想要烧起来一样,他舔了舔嘴唇,还是要找陆执。“陆执在哪里?”傅轶沉默片刻,才道:“我等在昭祥殿与禁军正面交锋,吴王已经伏诛。他的尸首正在运往两仪殿。”陆屏脑袋一片空白。“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上。傅轶站起身,仍旧在那里一一禀报着自己是如何带领朔方营击败神策军的。陆执不知为何策反了今夜神策军当值的郎将,指使他们暗杀世家的校尉和指挥使,并带兵自西内苑由安礼门长驱直入太极宫,攻下两仪殿和神龙殿。在承天门外当值的羽林军并无收到任何反击还是协助的命令,只得按兵不动。直到傅轶带着朔方营攻破朱雀门城门,一路摧枯拉朽,才正式和陆执的神策军对上。陆屏没有仔细去听傅轶的汇报,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并不真实。皇宫的红墙绿瓦染上鲜血,哭嚎打杀声震天,正值水深火热之间,又倏而一切潮水退去。一切都结束了,犹如半夜里酣睡时做的一场噩梦。但刺骨的冷风刮来,一遍遍地提醒他这不是梦。原本被温热的鲜血浸泡的小臂和虎口开始传来一阵阵剧痛,陆屏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因为和陆放搏斗受了很深的伤,只是伤口被袖子遮掩,只能看见流下来的血汩汩滴到地板上。傅轶也发现了,愕然问:“九殿下,你受伤了?”陆屏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傅轶顿了顿,又问:“那九殿下可有见过太子妃,我姐姐?”陆屏回过神,回答:“她应该没事。”说着便转身,“我要去找我哥。”陆屏快步向神龙殿走去,全然不知傅轶正在后面跟着他。后来,朔方营的军队越过陆屏率先率先到达两仪殿,制服了正在殿前镇守的神策军残兵。两方开始厮杀起来,陆屏穿过一个个倒下的士兵,抹干净脸上的血,进殿里去找陆景的尸体。然而陆景的尸体早已不在殿内,不知被人搬去了哪里,他又忍着泪到处四下寻找,终于在后殿一排整整齐齐的尸体中找到了陆景。他躺在最前面,衣冠由于搬动变得凌乱不堪,手里还攥着自己那把随身的佩剑,也许是别人掰不开,也许是懒得掰。陆屏在他身边跪下来,唤:“哥。”陆景没有回应他。他动身整理陆景的衣冠,从头到尾,将压得褶皱的地方也捋平,费了好大的力气。鞋子也穿好以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擦拭陆景脸上、手上和衣服上的血渍。很多血渍早已干涸,擦不掉了。但陆屏仍细细擦着,最后丢掉手帕,抱起陆景的脸。寒冬里的宫殿地砖太过冰冷,他把陆屏的头揽在怀里,俯下身一点点捂热。不远处的厮杀仍在继续,有朔方营的士兵以为陆屏想搬动尸体,便过来帮忙。陆屏摇头:“别碰他。”“我哥还没死。”他道。他继续抱着怀里的陆景,等着什么时候才能让他的身体回温。每过来一个人,陆屏都重复道:“别碰他。”“我哥还没死。”深夜太长,陆屏完全忘了时间过去多久。他依稀记得傅轶从他身边来过,好像说了什么话,又好像没说。又不知过多久,傅妤也来了,一看到陆景的尸体便昏厥过去,被傅轶和宫女手忙脚乱地扶去休息。再后来,旁边的尸体一具具被抬走,被清理干净,散落在地上的枪和戟也被渐渐收拾起来。最后只剩他和陆景两个人。陆屏才迟钝地发现,陆景的身体依旧是冷的,怎么捂也捂不热。怎么会这样。他把头埋在陆景肩膀上。怎么会捂不热?他在喉底小声地继续唤陆景,不知疲倦。直到肩膀上一沉,他缓缓抬头,发现自己肩上被搭了一件斗篷,身后站着的是达生。陆屏摇头:“不要。”达生顿了顿,小声道:“殿下,下雪了。”什么?陆屏一愣,朝头顶望去。灰败色的夜空中飘下来一片片如柳絮一样的小雪花,歪歪斜斜,落在围着自己身体的斗篷上。陆屏低头,见怀里陆景的脸颊和鬓发也沾了银白的雪花。入冬以来,整个启安城都在盼望一场迟迟未下的初雪。如今它终于来了,轻柔又悲悯。陆屏看着陆景的脸,如梦初醒,嚎啕大哭。他再也没有哥哥了。◇41我不想登基丧钟终于在皇宫响起,在整个启安城上空回荡。直到后半夜,禁军、朔方营和内侍省的人才把各个打杀过后萧条的地方清理完毕,将叛军余党全部关押在了甘露殿内,而叛军的尸首都被清点好用白布裹上并排在殿外的地上,包括陆执、陆放和陆钊。而陆景和皇帝、皇后的尸体安置在临时的棺木里,摆放于神龙殿正殿。陆屏被达生硬拉着,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陆景的棺木,两个时辰没有离地。旁边,宫里的妃子和公主哭的哭,昏的昏,凄凄惨惨,声音渗得穿堂的风都冷了几分。傅妤也跪在其中的蒲团上,却并没有哭,只两眼无神地盯着陆景的棺身,像一座雕塑。听了许久的哭声,陆屏终于撑着手起身,走出殿外。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傅轶在雪中迎面走来,向陆屏行礼。陆屏勉强分开已经皲裂的嘴唇,问:“怎么了?”傅轶禀道:“肖贵妃在琴瑟殿自缢。龙武军巡查时在芳林门边扣下了个正欲翻墙逃走的太监,是邓贵妃假扮的。”肖贵妃是陆执的生母,陆执兵败,她肯定自知活不了了,只能选择最体面的死法。邓贵妃是陆钊的生母,大概在陆执把陆钊的头割下来扔在她殿门口后,她才准备趁乱逃走的。但她到底有无参与陆钊的起兵计划,不得而知。陆屏只道:“先关起来,明日再说吧。还有么?”傅轶顿了顿,继续道:“八公主好像受了刺激,在自己宫里发疯。……还有,我找不到我哥在哪里,他不在家,也不在禁军营。”傅轶的嫡兄是禁军统领傅宣,他人找不到踪迹,不知道是被陆执的人调虎离山了,还是自己玩忽职守。“其他的一切事情,都只待天亮才能在朝会上商量。”傅轶道。陆屏心无波澜,屈膝坐到台阶上。良久,傅轶也上前,在他低两步的台阶上坐下。陆屏看着他满是血腥味的盔甲,才想起来今日黄昏之前才在严府见过他,那时分别,傅轶还说今夜与旧友有约,要去永兴坊赴约。陆屏皱眉问:“你们怎么知道宫里有内乱?”闻言,傅轶眼神一滞。沉默良久,他用宽厚的手掌重重擦过脸颊,眼里多了几分沧桑。他低声道:“我想我可能是看错人了。”“什么?”傅轶苦笑道:“以前子铿和新柏总是劝我不要跟许岩来往,他们是对的。”许岩?陆屏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这位国子监里如同众星捧月一样的寒门学子,据说今年春闱中了状元,授翰林院编修,不到两个月又授官大理寺,和陆屏的生活完全没有重合的地方。他问:“他怎么了?”傅轶喉结滑动,声音沙哑:“今夜本该我在朔方营当差,但他约了我,他第一次主动约我。”说到这里,他眼里竟然泛起殷红,躲避似的别过脸,话也说不清楚,“……把我灌得烂醉如泥,控制不住自己,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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