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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第1页）

三娘说：

一场雨，落落停停，竟十来天不晴。我在屋内困顿无聊，便绣绣花打发光景。才绣花瓣的时候，张目来说老妖婆跟好几国的洋人开战了，说是谁杀一个洋鬼子赏五十两，杀一个洋娘们儿四十两，杀一个洋兔崽子也能得三十两，够买一车小米的了。等我绣花绣到花蕊的时候，张目又来说好几国的洋人占了京城，老妖婆子吓尿裤子了，拉着窝囊废光绪跑走了，跑到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把个京城就这么拱手让给洋鬼子了。

我坐不住了，心里起火，恨不得往京城走一遭，亲眼看个明白。林驿丞将我拦下了：&ldo;京城现在死人无数，都说义和拳刀枪不入，谁料洋鬼子一个枪子，就从前胸入，后膛出，他们栽地下就咽气了。那些黄花闺女和小媳妇更是让洋鬼子奸的奸，杀的杀。你去，岂不是送死吗？&rdo;听他一说，我更是急得火烧眉毛。听张目说当下我的样子是：一头乱发，两鬓蓬松，宛似钟馗下界；双眉倒竖，杏眼圆睁，犹如罗汉西来。想跟恩主联系，又联络不上，如浮云在空，没有着落。张目也不十分上心，只顾得跟林驿丞他们几个加固院墙，以防洋鬼子杀将进来。前几日，就有一拨洋鬼子经通州城进的北京，我兜里早备了砒霜，一旦他们进驿站，就先宰他几个，然后自尽……西厢墙上不知是谁写有一行草书，翰墨淋漓：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落款是&ldo;死不怕&rdo;。有人要涂抹，张目却不让，极力护惜着，谁涂抹就跟谁玩命。

我问张目：&ldo;可是你的手笔？&rdo;张目连忙说不是。我哼了一声道：&ldo;就知道你没这个胆色。&rdo;平时没有话说，也要过来跟我兜搭几句的他，这时候反倒顾不上理我了。白日睡，一到夜色深沉，就来了精神，跟林驿丞他们骑在墙头上放哨。我问他们这是做什么，张目说：&ldo;老妖婆在逃跑的半路上发了旨意，把杀洋人的罪过都推到义和拳的身上，并要剿杀拳民。林驿丞怕拳民跑驿站来避祸，给洋鬼子留下口实，趁机闯进来。&rdo;

这消息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问道：&ldo;这么说，是老妖婆翻脸了？&rdo;张目说：&ldo;她天生长了一张狗脸，说翻就翻。&rdo;现在，在通州城里的街上，耀武扬威的是那些个洋教士和信洋教的教民了，进铺子拿了东西不给钱是常有的事，掌柜的也不敢跟他们争竞。过去义和拳做坛口的寺庙，也叫他们一把火烧了。不管外面多么热闹，林驿丞也仍把我们囚在馆驿里，不许出去；我们一肚子的怒气没处发泄，就喝酒，喝了酒就骂街‐‐骂老妖婆自作聪明，因为洋人反对她罢黜光绪，她便跟洋人作对；现在见洋人大兵临城，尿了，就夹起尾巴逃跑，连江山都不要了。总之，怎么解恨怎么骂。一天，张目醉了，我送他回房。他竟摸着我的腮说：&ldo;我的好人儿，听说老妖婆和光绪往山西去了，我俩追上去，杀了他们两个祸害，另立明君如何？&rdo;他这一番话正合我的意，我却受不了他的轻佻，推了他一个跟头，就跑走了。那一晚，我的腮滚热得跟发烧一般，自己摸着都烫得慌，真想恨他张目对我太鲁莽，奇怪的是，却又恨他不起来。唉，终是俗念未断，不能超脱，我不禁怨自己好没出息。

转过天，我羞答答地提起昨日他酒后失德的事，他竟全然不知，矢口否认，看样子，又不像是使滑头。我们合计着乔装改扮混出驿站，去刺杀老妖婆。张目问：&ldo;我们这么做，要是恩主不应呢？&rdo;我说：&ldo;废话，若要找得到恩主，你我何必还用得着擅作主张！&rdo;我俩虽说是暗自准备，还是叫林驿丞看出了苗头。这老家伙是属猫的，有一点腥气，他就能闻到。他警告我们：&ldo;老实给我待着，外边还要乱上一阵子呢。&rdo;

林驿丞的确没有说错，义和拳简直是腹背受敌，不光洋鬼子要杀他们，就是老妖婆也躲在一个什么地方发号施令，下旨要灭他们。凡支持过义和拳的大小官员也一并处死，这般凶险的话，任你是铁石心肠也要动气。当初支持义和拳不恰恰是你老妖婆的主意么？各种恼人的消息，雪片儿似的飞来，气得人嘴上直起燎泡，似老妖婆这样罪恶深重的老娘们儿，留她在世上何用！我一天到晚往书铺跑八趟，书铺就是大门紧闭，不见黄老板的人影，兵荒马乱，我不禁替他捏着一把汗。这些年，黄老板都是与我定期面见，他是个爱说笑的人，见我就总唱：说什么唐朝杨妃武则天，说什么月里嫦娥离广寒，说什么莺莺风雅梨花女，说什么春秋西施汉貂蝉，比起你，差得远……逗得我笑个不停。

我与书铺黄老板的往来，馆驿中人一概不知，就是张目也蒙在鼓里。一天，张目见我从书铺出来，还问呢：&ldo;你去那里做什么？&rdo;我说：&ldo;找书读。&rdo;张目说：&ldo;何必舍近求远，王品什么书没有，还值得出来找？&rdo;书铺的黄老板实在算得上是个奇人，每次我踏进书铺，他头也不回便说：&ldo;听得环佩之声，就知是石榴姑娘驾到。&rdo;不待我开口，他又知道我要问什么，就抢先回复。我说：&ldo;难不成你能掐会算？&rdo;他说：&ldo;天生的。&rdo;我身边的奇人还不止黄老板一个，静怡师父也是。居于花木竹石之中，胸中却有丘壑，天下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就连我的心事也瞒她不过。我说：&ldo;你一个出家人，懂得什么风月，懂得什么情？&rdo;静怡说：&ldo;出家人也是人，北地胭脂也好，江南娇娃也罢，心性总是相关的。&rdo;那么正好，就便我与她请教一下，义和拳一事该如何了。她说：&ldo;无非是多杀些个人，多割些个地，多赔些个银子，好买洋人的欢心，到了，她老佛爷还依旧做她的老佛爷。&rdo;听她这么说，我只觉得四面吹风，凉透衣襟，虽是盛夏伏天，却觉寒气逼人。拳民一闹将起来，静怡师父的小庵就不得安宁，人来人往，静怡竟日竟夜伺候拳民吃喝，终于累病了，一下子清瘦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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