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踏实下来,心也平了,气也顺了,与馆驿上下应酬得也温和多了。年关将近,一干人围桌畅饮,亲热得如同一家人一样。林驿丞最年长,坐上座,我因为最小,便坐下首。三娘是女流,照常理,女流是不能入席的。那天,我们都醉了,又勾肩又搭背。有人这样说:&ldo;我们要不是在这个驿站各自有公干该多好,必是意气相投得一塌糊涂。&rdo;也有人那样说:&ldo;不知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鱼,我们才有一起共事的造化。&rdo;酒醒后,都悔了,捞起长袍的底摆,一边请安,一边说:&ldo;夜隔多喝了两杯,说些个着三不着两的话,失礼失礼。&rdo;但是,一团和气还是保持着,不笑不说话,只是跟三娘疏远了些。她镇日慢款玄裙,轻移莲步,迈一步,耳垂上的金坠子就晃一下;来去都低着头,从不拿正眼瞧人,一副拒人千里的派头。那天,我将云锦琵琶襟的马褂晾在当院,晚晌却找不见了,急得我四下里寻找,叹了一声进屋坐下喘粗气。这会儿,一个老妈子来了,把马褂给我送来了,告诉我衣裳三娘代我收了,说是一早一晚都有露水,不把衣裳敛回来,晾干了还得湿,等于白耽误工夫。真没想到,三娘竟还有这份细心;往后再见面,我们也讲讲闲话,叙叙家常,渐渐的两下里和睦了起来。只是不知她属于哪一门哪一派,问又不能问,就这么糊里糊涂没头没脑地将就着。我注意到张目对她心仪良久,觉得她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可是见了她就只能瞪着一双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看着都替他们着急。
我倒背个手,在驿馆内溜达溜达,路过李耳的房,瞅他的灯还亮着,就顺脚串个门,只见他躺在炕上正哼哼唧唧地折饼儿。我撩开被子,瞧他衣裳也不脱,一张脸烧得火炭一般,又红又烫,招呼他,他也不应。我慌了,赶紧跑去请医生给他诊脉,看了舌苔,开了方子。我到厨下托个老妈子去药铺,抓药煎药,自己又折回去照应李耳。李耳昏着,嘴里呓语不断,本来是没放在心上的,可是他咕咕哝哝没完,想不听都不行。
这一听不打紧,不禁大吃一惊,仿佛兜头一盆深井的水,只听他一个劲地说:&ldo;反了反了,这回大清国是难保了。&rdo;我将他的嘴巴一把捂上,生怕别人听了去,招灾惹祸;起身拉开门往外瞅瞅,而后回身贴着李耳的耳朵问道:&ldo;谁反了,你怎知道的?&rdo;不问还好,这么一问他反倒把嘴闭个铁紧,就是拿撬杠撬,也撬他不开。服侍李耳喝了药,又嘱咐下人多多关照着,才拖着两条坠了秤砣的腿挨回屋,心里乱了营,许是李耳病中说胡话吧?我想。可是,吏部那位大人也发过类似的牢骚,他说:&ldo;自打西佛爷掌印把子,这天下就官不像官、兵不像兵了,康乾年间,哪个戴帽翅的敢逛窑子,现在倒好,不少大员居然拿八大胡同当家了,天天泡在里头,这么下去,百姓非反了不可。&rdo;起初,我也灰心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康乾时就没毛病吗?毛病其实也不少,光&ldo;文字狱&rdo;便多得数不胜数!当年,我家若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朝廷献书,助修《四库全书》一臂之力,我家的藏书楼也早就被抄检了。书上不是说,建立千古勋业,不仅仅要有一两个英主,更要紧的是要有一大批名著史册的忠臣良将。对着昏黄的烛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人生一世,确好比南柯一梦。我爹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儿子竟然当了个细作,隐姓埋名,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又当做何感想呢?我不敢往下想……好不容易睡了,又被咬醒了,举着烛台拿了一阵子跳蚤,天不明就起来了,一径来看李耳。李耳早已退了烧,有了精气神,见我到了,彼此问候问候,便招呼下人上茶。他即已清醒,我就放心了不少,告辞要走。李耳哪里肯放:&ldo;昨夜多亏老弟操持,也不知我昏迷中胡说了些什么,若有得罪,你可别往心里头去才好。&rdo;我嘴上说&ldo;说的都是些家常话儿,没什么没什么&rdo;,心里却想,当个细作容易吗,连生病都不敢随便生。当下感慨一回,感伤一回,说不尽的万种凄凉,一整日都打不起精神来,只是茶不思,饭不想,茫然蹉跎着。
又是忙忙碌碌的一天,驿馆迎来送往好一阵子不能拾闲。以往,都是五里一邮,十里一亭,歇腿的地界多,潞河驿自然不至于忙成这样;现而今小驿一并裁撤了,受些个累也是必然的。随林驿丞送罢差官回来,他突然问我:&ldo;这一程子你身子骨是不是不得劲,脸色怎这么难看。&rdo;我赶紧说:&ldo;夜里拿跳蚤来着。&rdo;我没跟他说近日我心绪恶劣,常做噩梦,半夜总被吓醒,醒了便再也睡不着,只好饮几杯酒派遣惊恐。我这下子算是知道了,不是随便哪一个都能做刽子手的,刽子手需要胆色,我这一介书生,杀个人,只怕吓也吓死了。有时候,端起碗来才要吃,突然想起那几个冤死鬼,便哇地一下吐出来,直到把胆汁吐个干净为止,难怪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唉,一点不假。更要命的是,我老是闻到我身上有一股子血腥味,一件袍子拆了又拆,洗了又洗,仍洗不去,最后干脆丢了它,再置办一身。新袍子该没味儿了吧,不,血腥味更大了,我明白归根结底总还是一个怕字作怪,头一回撒狠下刀子,一见血,便吓破了五六叶连肝肺,惊透了三关七孔心。一直对自己人品学问引以为豪的我,现在却讪讪的不敢再拍着胸脯说话,怯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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