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儿,就像冬夜里横生出的冰刺。面冷,声也冷。想来也是,没有人会喜欢不请自来,况且是在自身如此狼狈的情况下。姜离忽觉如芒在背,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对方冰冷的目光,强撑道:“我听说你生了病,便想着给你送些药。”这倒是意料之外的回答。陆生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她用的是‘生了病’,而不是‘挨了板子’。眼前的小宫女居然在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面子。得出这个荒谬的结论,陆生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瞥了眼桌子上姜黄色的药包,淡淡道:“无功不受禄,我与姜姑娘并无甚交情,受不起此番心意,还是将它拿回去吧。”这是不愿与她再有纠葛的意思。姜离是个聪明人,明白他在这件事上并不想多作纠缠。他既然不愿意受着,那她何必上赶着勉强?“见你精神还算好,我便放心了,你若是不愿受我的恩情,那权当今日没见过我。”撂下这句话,姜离如释重负,拿起桌上的药包,冲对方点点头,脚步轻快地出了屋子。只要她不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别人!深谙精神胜利法的姜离如此安慰自己,脚步抡得飞快,与门口的陆生擦肩而过,掀起一阵风。陆生低眉敛目,盯着自己灰扑扑的鞋尖,久久无话。待人走远了,他便将门掩住,缓缓挪动步子往桌前走去,取来茶杯,想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视线扫过木桌,悬于茶杯之上的手指微顿,指甲与粗陶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只见杯子后面、不易察觉的角落里,一截金黄色的麻糖静静地躺在油纸上。陆生错愕地收回手指,直起脊背,往门口看去。人早已走远,再追是追不上了。这糖……应当是她故意留下的。旧相识◎以后记得离她远点◎出了屋,姜离沿着护城河走了一路,心中的躁意终于消了大半。想到方才在倒座房里发生的一切,她又不免懊恼起来。“叫你沉不住气,活该不受人待见。”她垂着头自言自语,并没有瞧见对面有人直奔她而来。直到视野中出现了一抹碧色宫裙,女子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姜妮子?”姜离止步,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同她一般高的宫女正笑盈盈地盯着她。同自己一般大的年纪,粉面桃腮,是个讨喜的美人坯子。同她穿的宫装稍有不同,对方身上的料子明显要更细一些,看起来也更为厚重。小宫女将姜离上下扫了一遍,方继续道:“我方才从远处瞧你时便觉得眼熟,起初还不敢认,这会儿离近了瞧,竟果真是你。”坏了,这人与她竟是旧相识。姜离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盯着对方打量。见她这副模样,小宫女眨了眨眼,嗔怪道:“我是玉珠,你不记得我了?”姜离连忙摇了摇头:“实在抱歉,我先前经了场高热,许多旧事都不大记得了。”闻言,玉珠收了笑意,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失望之色:“竟是这样,你我可是同乡,本该相互照应的,怎的如今把我忘了个干净?”姜离讪讪一笑,只觉得脚底好似有万千虫蚁在啃食她的脚心,直叫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此处,偏偏对方是个活泼的,拉住她好一番寒暄,听得人头都大了。原身进宫不过月余,与其他宫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装作失忆也就糊弄过去了,不承想今日竟碰见了个“旧识”。姜离勾起药包上的细绳,捻了又捻,咕哝道:“我的确是记不得了。”见她如此窘迫,玉珠“噗哧”一笑:“想不起来便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总算是放过了她。又寒暄了几句,两人方相互道了别。至此,姜离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觉间,手心竟出了层薄汗。-酉时,各宫门下了钥。姜离手提风灯,与月娥相伴而行,梆子敲响,在幽幽的宫道上回响。两个年轻的姑娘凑在一起低声聊着天,听着姜离说起白日里的见闻,月娥渐渐消了声。良久,她嘀咕了一句:“怎的那般晦气,竟叫你遇见了她。”她说的又低又轻,好似在耳语。夜间风声大,姜离一时没有听清楚,扭头问道:“你说什么?”月娥摇了摇头:“没事,你不记得反而是好事。”末了,她补充道:“总之你记住,以后再见到那个玉珠,离远点。”姜离嗅到了一丝猫腻,蓦地止了脚步,扭过头去问道:“我与那玉珠间,从前可是有龃龉?”月娥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听了可别生气。”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姜离也敛了笑意,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你说便是。”寒风飒飒,将二人手中的气死风灯吹得忽明忽暗,月娥的声音在其中并无甚存在感,落在姜离耳中却颇为刺耳。她竟不知,姜妮子的高热并非意外,而是人为。“若你当初没有落水,也不会高热不退,长春宫那处宝地也轮不到玉珠去当差,而是你……”月娥眼中划过一丝惋惜之意。姜离忆起白日里所见玉珠的模样,迟疑道:“你的意思是,当初害我落水的竟是玉珠?”“嘘——”月娥伸手作噤声状,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见四周无人方轻声补充道:“这话你只能藏在心里,可不能往外说。”她松开手,提着风灯继续往前行:“在宫里,人们踩低捧高、见风使舵惯了,是不会有人替奴才做主的,打碎了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姜离心下了然,沉默地点点头。狂风骤起,将天上的云层吹开,露出后面的皎皎明月来,姜离与月娥齐齐抬起头。高耸的宫墙之上,通体漆黑的野猫敏捷前行,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人的目光,扭头看了过来。一对幽绿瞳仁在黑夜中熠熠生辉。-姜离倒是想把月娥的话放在心里,可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交泰殿与长春宫仅隔了两条宫道,行走间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与玉珠碰上的概率不算小。姜离眼睁睁看着脸上挂满笑意的玉珠手持托盘,往自己这边赶来,一时间避无可避,只得垂下头,装作看不见。须臾间,人已一阵风地刮到了跟前。“姜妮子!”玉珠亲热地唤了她一声,硬是将她满身的鸡皮疙瘩唤了出来。姜离抬起头,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宫女来。柳叶似的眉,大小适中的杏眼,说话间,一股机灵劲几乎要从眼中跳跃出来。与她热情外放的性情格外相配。姜离有些恍惚,很难将面前的姑娘与害姜妮子落水的罪魁祸首联系起来。静了片刻,她方应道:“有何事?”玉珠无视姜离眼底的抵触,向前走了几步。“好妮子,求您帮帮忙。”她近乎是撒娇地靠了上来。姜离不着痕迹地往后躲去:“什么事情?”玉珠将托盘往姜离手中送去,眼中露出罕见的裙裙整里本文一五二-二七五二爸一焦急:“这是从内务府领回的香印,我正要给阮贵人送去,可人有三急,我现在实在是抽不开身,可巧看见了你,江湖救急,好妮子,你就帮帮我吧!”姜离心中觉得不妙,垂眼看向托盘中高高拱起的红布,眉头微蹙:“你是想让我帮你送去长春宫?”玉珠不置可否,又将托盘往姜离眼皮子底下送了送。人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了脚,何况这石头今日是冲着自己来的。姜离摆了摆手:“这不合规矩,你还是找别人吧。”说罢,作势便要离开。见她这般不近人情,玉珠又急又恼,连连跺脚:“你就帮我一回也不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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