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天,云仲都没记起当日,在茶馆醉酒之后的所见所闻,只是奇怪第二天醒来为何躺在自己家中,被角掖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透入冷气,这并不寻常。
虽说少年睡前素来会掖好被角,但睡梦中相当不老实,将床被蹬到地上或是踹裂被面都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次日醒来发现躺在床板底下,被子歪歪斜斜一半搭地一半留于床上,像布帘似的将他藏得严丝合缝。
他觉得有些奇怪,倒也并未多想。连日大雪不停,学堂的地势本来就较为低洼,积雪之多更甚于其他地界,加之镇上人大多是各扫门前雪,通往学堂的道路冰盖雪雪掩冰,难走得很,先生就让学生自行在家温习课业,不必去学堂了。
能够不去学堂,云仲其实心中挺乐呵。他本就不是踏实念书的孩子,更是颇有惰性,这点从他平日在学堂无精打采的做派就不难看出。少年更不懂何为风雅文采,观看两册画本,就已经是他所能知晓的风雅了。至于为何每日外出帮闲,纯粹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少年将被子蒙住脑袋,又睡了过去。
他却不知道,这会功夫,自己的先生正在吃着烫锅,瞪着一个胖子。
“吴霜,你说这大雪封门,你不在茶馆猫着,跑到我这儿蹭吃蹭喝算怎么回事?”先生吹胡子瞪眼,面色不善的瞅着眼前的胖掌柜,抬手挡住了掌柜伸到烫锅里的筷子。
“就几块肥瘦适中的纹花肉,你都吃到嘴里三块了,还抢??”
闻言胖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筷子就朝着桌上那盘狮子头奔去,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钢叉,吃得那叫个满口生津,心花怒放,浑然不在意对坐杀人似的凶狠目光。
吴霜咕咚灌下口黄酒,终于可以腾出嘴说话,“看不出来啊,你一个寒酸秀才兜里比脸还干净,能在青柴这么好的店里住这么些天。老周,你去官道上抢银子了?”这话可不好听,好在话中颇有羡慕的意思,让老周先生的面色也缓和下来一二。
“就凭我这一笔字,在此处住上半年又有何难?也就你小子不识货,整日诋毁本先生的字。”烫锅里的菜不剩多少,狮子头也大半进了胖掌柜吴霜的肚子,两人便起身,在客店门口站定,看向天穹中飞舞的银花。
半晌,胖掌柜说:“我要走了。”
“走就走呗。”先生道。
“以后喝茶就难了。”吴霜笑笑,脸上却没有了终日玩世不恭的神色,先生背过手去,面无表情。“找到了?”
“可不是嘛,那小子盯着剑,就跟老狼盯见黄羊肥屁股似的。话说回来你不也是?”
“诗不错,人还得再看看。”
手指轻轻摩挲那块水头很杂,但又终日悬挂的玉佩,先生的面容似乎在大雪中看不分明。
蓦然回神,瞧见胖子眯缝着本就不大的小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欠我的茶钱该结了吧。”先生瞪眼:“这顿饭还不够是怎的?”
“每日蹭茶喝,没功劳也有苦劳嘛,再说此去一行路途遥远,凑点盘缠总不过分吧?”
老周先生无奈扶扶脑门,这孙子果然没憋什么好屁。
“早就预备好了,就知道你会占便宜,拿去。”说话间不知从哪拎出个木箱,递给身边的胖子。
吴霜掂量掂量手中木箱的分量,眉开眼笑,“改秉性了,此番出手这么大方?”言毕,仿佛是怕人听见似的凑近前,使手肘顶了顶老周道:“你家那位没在楼上吧?”
周先生啧了一声,颇有些自傲,“提前让她打盹去了,前阵总是头晕,带她去找了郎中,是喜脉。”
吴霜闻言大笑,引起街边几个行人侧目不已,旋即又有些低落,长叹一声:“可惜啊,赶不上了。”
雪还在落,天色将晚,天边墨色中,隐隐有丝缕红霞,如同在玄甲边上勾出几趟火云纹路,又如同熔流滚滚,遇水而凝。家家户户点起明灯,与飞雪织汇为柔羽霓裳,飞雪与灯火流转不绝,映徹明朗雪道。雪地里渐行渐远一个敦实掌柜,旅店门口背手立着一位瘦高先生。
“确实可惜,这回没喝酒啊。”先生喃喃自语。
他望着那胖子,见胖子未回头的挥挥手,又指指楼上,脸庞漫过一丝笑意。
雪夜送君,终需一别。
“说来听听,哪来的闲钱给吴霜做盘缠,莫不是你敢藏私?”正盘腿坐着翻书的先生腰间一痛,回头就见到夫人柳眉倒竖,脸上阴沉得如同风雨欲来,讪讪笑笑,相当上道的给夫人捏起肩膀。
胖掌柜出得青柴官道,心中痒痒,便随处寻了个干净无雪的台阶,忙不迭将沉木箱打开,谁知大箱套小箱,足足开上五六个箱子才见分晓,最里面静静躺着三文钱与一封书信,借着不远处灯火雪光,展开信纸。
心余力不逮,家中闻河东。
三文天地人,私银最难存。
莫言三文少,英雄愁过关。
饥寒潦倒日,半碗神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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