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问这孽障!”安夫人?便抚着安阆问,谁知安阆还?是原话不改,听得安老爷大怒,又要来打。安夫人?一壁挡在前头,一壁啼哭,以至这清清静静个家,多少?年没这般闹腾过。这般僵持不下,本来无果,不想?当日天刚擦黑,安阆便背着箱笼偷跑出家,一径跑到码头,待次日天亮,便搭了艘客船自往无锡去了。安老爷早上?起?来,原要再去与儿子说道理,谁知见人?去屋空,他便急火攻心,登时吐了口血,顷刻玉山颓倒。或许在别人?还?事不至此,叵奈安老爷早弃生意不做,一心要改换门?庭,千辛万苦培养个儿子出来,指望他入仕为官,全了他一生体面。不曾想?夙愿落空,致使他多年意气,一朝老矣。午晌安老爷虽转醒过来,精神却没了大半,只管有气无力地卧在床上?骂“孽障”。骂过一阵,又连呕出数口血。郎中瞧他不好?,暗中忙告诉夫人?,要她买些人?参来吃。可安家时下哪有这份闲钱?只得走到胡家去讨借。却说胡家夫妇听见安老爷病重,好?不高兴。不过胡老爷一贯面上?不带出来,反坐在榻上?唉声叹气,“前两日好?看见好?好?的人?,怎么就忽然如此了?真可见病来如山倒啊。”胡夫人?只挑着眼梢问:“这银子到底是借还?是不借啊?”“借是当借的,她要借多少??”“方才管家来说,她想?借五十两,大概病得重了,狠要吃些日子的药。”胡老爷慢慢向榻围上?靠去,心里盘算着,五十两也不是小数,借给了安夫人?,倘或安老爷一病不起?了,往后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个进项,只怕还?不起?。可要是不借,亲戚情面上?又很过不去。正是两头作难,胡夫人?又道:“我看借她二十两就算了,咱们?家没那些闲钱。”很好?,胡老爷暗瞟她一眼,这是他太太悭吝,可不是他小器。便向那等回话的管家摆摆手,“还?看我做什么?就听太太的,横竖这个家里,我是说不上?话。”于是这般,只二十两银子打发了安家,转头又商议起?打发妙真还?乡的事。说到打发妙真回嘉兴,较之打发安家,胡夫人?还?肯大方一点。毕竟如今官司打不成,是在妙真身上?才发了这一笔大财,补给她一点小钱也不算什么。次日使人?包了二百两银子,带着雀香乘坐两顶软轿,特地往妙真那房子里去了一趟。坐在屋里,暗暗问了妙真好?些话,刻意要试探那两日她到底是不是发了疯症。妙真只轻描淡写地说:“是着了风寒,也是为父母逝世伤心的。如今已好?了,舅妈不要担心。”胡夫人?看不出什么异样?,便罢了,使人?把银子拿进来给她,“这是二百两银子,你?要回嘉兴,怎能没有盘缠?况回去还?要安葬父母,都是要花钱的事。千万不要跟舅妈推,把父母安葬后,还?回常州来,舅舅舅妈自然是你?的依靠。”这一番言辞,反逼得妙真谢她,“多谢舅舅舅妈挂心。”说着,她心窍一动,做出副为难脸色,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舅妈说得是,我这遭回去,花销必定不小,家里的房子早被朝廷查封了去,到了那头,还?要现去租人?家的房子栖身。我怕,我怕这钱不够使。”胡夫人?领会意思,这是嫌二百两少?了。心道这丫头脸皮也厚了,心眼也多了,还?想?着趁势要钱。不过胡夫人?前头的话说得太好?听,此刻也只能“好?到底”。便笑说:“好?办,舅妈家里虽艰难,也不能委屈了你?。你?们?明?日动身,等我这里回去,下晌再打发人?送一百两来,就是现买房子也有宽裕的。”妙真却道:“买房子倒不合算,是要回常州来的。”胡夫人?听她还?是要回来和他们?打官司,心下那一阵欢喜落了空,面上?笑意又转淡,“好?好?好?,如此我和你?舅舅也好?放心。你?在嘉兴有什么事,记得写信来,我们?能帮衬的自然帮衬。”妙真噙着一抹似有还?无的笑,起?身把这母女二人?送到门?上?。回来后就在屋里呆坐了一会,把那包银子翻着看了看。正好?良恭走到进来清算要打点的东西,她便叫他把银子收起?来。良恭拿起?一锭来掂着,“是方才舅太太送来的?”她好?笑着点头,“可不就是她?他们?扣着我的钱,送来些零碎,还?要我谢。我本来不想?要,可想?想?看,凭什么不要?将?来和他们?打官司,赢不赢得了还?是两说,此刻做什么不要她多些?所以我又朝她要了一百两。”说话间,良恭已把银子收了起?来,里外转着检点要带走的东西,“我把屋子都查检了一遍,就怕咱们?回去,这里没人?看管,生什么意外。”“我已经和厨房那吴妈妈商量了,把钥匙给她,请她时常过来看看。”这吴妈妈是邱纶为妙真找来的人?,提到此节,良恭不免想?到前头严癞头说的那些话。他早想?来问一问妙真,可不知缘何,怕真问出个答案似的,总耽搁住没问。妙真也没说起?,觉得对?不住他,但却没有抱歉的名由。他们?之间,从没有一种确切的关系,有的只是一线缥缈的情愫,一份心领神会的亲密。要说抱歉,真是煞有介事,反倒不好?。她这般想?着,走到妆台前去坐,把午觉睡乱的几缕发丝理着。眼睛从镜子里暗暗瞟着,良恭仍在屋里翻看那些箱柜,一个乱忙的背影,分外沉寂。但那沉寂底下,又似暗涌着许多话。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占着一个人?的爱,又不愿意在明?面上?承认这份爱。因为承认下来,就是要回报人?家的。她早是一无所有,自前两日发过一回病,更加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一个穷困中的人?,怎么负担得起?一个累赘呢?但又不舍得赶他走。眼下是最好?的,他不走,伴着她走在邱纶身边,这是双份的稳妥。她此刻也承认安阆对?她的指责,她的确是贪。花信把要带去的东西都打点在两个大箱笼里,良恭打开看,看到那只美人?风筝,便抬额看了妙真的背影一眼,笑道:“这东西带去做什么?”妙真在梅花凳上?掉身,“这时去,冬天到,少?不得在嘉兴耽误到春天,可以拿出来放一放,怎么不带?”“嘉兴还?缺你?一只风筝?要玩时再买更便宜些。”他说着就要拿出来,妙真赶着又放回去,把箱笼阖上?,吹着腮帮子剜了他一眼。他不问有关邱纶的事,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继而还?与他不尴不尬地相处着。良恭笑着拍了拍手起?身,窥看她的脸,“你?这几日没再犯糊涂了?”“清楚得很。”妙真笑着摇头,终于得空问他病发那两日的事情,“那时的情形,我只隐约记得一些。听花信说我隔一会就闹着要打鬼,尧哥哥出主?意把我捆起?来,你?不肯答应?下回我又发病,你?还?是把我捆起?来好?了,轻省些。”良恭只是笑道:“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难道你?盼着自己病发?这不是平白咒自己嚜。”“谁说得准这病几时好?几时坏?”妙真翻了一眼,走榻上?去坐着,终于肯露出些愁色,“我是怕我闹起?来伤着人?,我娘从前病发时就伤过人?。把我捆起?来,大家安生。”他仍是避而不应,“别说这些没头倒脑的话了,我且有事央求你?,这一程回到嘉兴去,你?自使唤瞿尧去找房子住,我要回家去探我姑妈几日。”她半低着头,“你?只管去你?的。”良恭看她模样?格外乖顺,心里跌软一下,走到她跟前来,忽然沉下声说:“你?犯不着这样?,你?并不曾亏欠我什么,自来人?往高处走,水才向低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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