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无?力挽回的,他带着胸中未发的叹息走回家,把银子交给良姑妈,又请她帮着打点几件衣裳。因他这年年节未归家,良姑妈心?下已有埋怨,这会又叫她收拾行李,不免唠叨,“这才回来,又要上哪去??成日脚不停,年关不回就罢了?,元夕也不在家过了??”“要跟着大姑娘往湖州去?。”“到湖州去?做什么?”“二姑娘的婆家在那里?,也是尤家的血肉亲戚。老爷太太想叫大小姐去?探望,二年出阁,就难见了?。”良恭妈在东厢窗户里?头收拾,抬头看了?他一眼,“真格给人家安安心?心?做起下人来了?,还要跟着到外乡去?。不是我爱唠叨你,你瞧不上做些小买卖,就瞧得上做下人?我是懒得说,就怕回头到了?阴司里?,你父母怪我的不是,说我没好生照管你。”良恭不知该如何回付,只好笑着不语,走到留院墙底下看那棵破土长出来的树苗,细细辨别,是株海棠花。也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见他不理?会,他姑妈转而?又说:“易寡妇年前回来了?一趟。如今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穿戴得好不齐整。回来托人卖她这房子。你也帮着留心?留心?,谁要三十两银子就给他。”良恭回身?看着两户间的那堵墙,墙头尚有几片残雪冷冷清清地缀在那里?,一晃又是一年冬去?了?。他心?里?有些惴惴的,恐这一去?,再无?归期。离歌别宴(〇五)码头上?解了冻,正值绿波春水,清香夹岸,伴着一股懒懒散散的嫩土腥味。栈道上来来往往的十?几个小厮在搬抬行李,上?的是?一艘楼船,是?尤老爷舍不得两个女儿委屈,特地花大价钱包下来的。他自己并未到码头上来?送,妙真奇怪,因问曾太太,“怎么爹不来??”曾太太扯谎道:“他还有事要忙,抽不开身。”实则是?尤老爷不忍来?送,年纪大了,又是在生意场上久经变故的人?,总是?有些敏锐的警觉性。预感到冯大人这?桩事出来?,恐怕不免要牵连到尤家。事小则罢,不过是?破财消灾,倘或事大,恐怕这一别就难再见了。曾太太怕她姊妹两个起疑,只得打着精神将人?送至此处。一望长河万里,忽感悲痛,一连叮嘱了妙真好些话,“在外?头可千万不要由着性?子胡来?,凡事要多想多思?,不是?小姑娘了,还只顾自己高兴那怎么成??”妙真连连说“晓得了”,眼睛已关不住地飞去那船上?,满心都是?头回离家的好奇与喜悦。马车走后,她立马迫不及待登船。良恭待要跟上?去时,听见老远就有人?喊。回首一看,原来?是?严癞头。只得又走下船去与严癞头寒暄道别。严癞头买了些熟食干粮来?,算是?个送别的意思?,“兄弟,本来?年下就想与你?吃酒说话的,谁知你?在尤家没回来?。我早起到你?家去,才听你?姑妈说你?要跟着到湖州去,我忙不赢就去街上?买了这?些东西,你?带着船上?磨牙吃。”良恭接来?笑道:“我昨日?往你?家去了一趟,你?不在家。我这?一去,恐怕得一年半载,等我回来?咱们再一处吃酒。”“看你?,明明是?一匹野狼,硬是?给?人?训成?家犬了。”严癞头吭吭笑着,一面?答应,“你?只管去,横竖我近来?要替人?押货到常州,一时也?不得在家,赚个腿脚钱。”良恭装作没听见他?前头的话,“你?几时接上?这?差事了?”严癞头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嗨,人?家看我这?模样长得凶,特雇我路上?唬唬人?。反正年初也?没甚账收,闲着也?是?闲着。”正说话,听见甲板上?花信在催促,“良恭,快着些,要开船了!”严癞头跟着举目望去,看见是?个明目皓齿的姑娘,心里倏地一阵异动,忙拉着良恭问:“那姑娘是?谁?”“是?个丫头。”“模样不错,是?兄弟回头就替我张罗张罗。你?看我,还没娶上?媳妇呢。”良恭拍拍他?的肩,笑着去了。楼船是?两层,上?下各有三间?屋子,上?头是?姑娘丫头并婆子住着,底下舱里是?船家与一干小厮们睡。妙真那间?屋子最是?宽敞,门外?有一方甲板,站在那里凭阑,就能?远眺两岸风光。她是?头回出远门,看什么都新奇,只觉遥山远翠,近石嫩黄,皆与从前所见不同。一连在门外?看了好几日?也?看不厌。这?日?白池从底下上?来?,看见她搬了根杌凳在门前坐着,便笑她,“你?这?样子倒像是?没见过世面?,进去屋里坐吧,这?里风冷。”妙真只推她进屋,“我见过什么世面?呢?好容易出来?一趟,你?就让我看看吧。你?进去,你?身子骨比我弱。你?看看药好了没有,给?妈妈送去。”屋内满是?药香,绕过台屏,看见花信在罗汉床上?歪着打瞌睡,膝前的炉子里正“嗤嗤”煨着一个黢黑的药罐子。近前看,煨得有些干了,白池一壁走去提铜壶添了点水,一壁咕哝,“看个炉子也?看不明白,水都要干了。”听见这?话,花信迷迷瞪瞪睁开眼,整了整精神,塌着背摇摇手里的蒲扇,半低不低的声音,有意要叫人?听见,“病都好了,还吃药做什么。我是?姑娘的丫头,又不是?什么白家林家的丫头……”白池“噔”一下放下铜壶,走来?滗了药,端着往另一头屋里去送给?林妈妈。林妈妈见她挂着脸,因问了一句。白池就将花信的抱怨说给?她听,最尾淡淡笑着道:“姑娘还没说什么,她比姑娘的牢骚还多些,成?日?挑我的刺。”“这?丫头说得也?不错。我的病好了,用不着再吃药。告诉妙妙,明日?起就不煎了。”白池掉身走到床前,递上?一方手帕,“这?怎么成?呢?您这?病就是?要保养,这?些药都是?太太吩咐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她怕劳动,我不要她煎,我自己煎就是?。”趁着屋里另两个婆子不在,林妈妈将她拉着往前坐坐,叹着道:“太太老爷姑娘都是?良善人?,可咱们也?不能?不知趣。家里如今不比往日?,能?省检就省检些。不单是?我,往后再要说给?你?裁衣裳,你?也?不能?要。”白池沉下眼皮来?想想,她娘的话倒可信,近年往总管房里拿取东西,是?能?听见里头的人?常抱怨。她不觉揪起眉,“府里真是?艰难了?我怎么没听见说?”“你?们都是?孩子,要知道这?些做什么?也?帮不上?忙。”林妈妈由床头欠身,“不许对别人?说,我告诉你?,是?要你?知情识趣。从前端得跟小姐似的,人?家背地里都笑说你?是?尤家‘三小姐’。往后再如此,就是?不知进退,过分了。”隔定须臾,林妈妈又欹回床头,“好在妙妙的嫁妆是?筹备齐了的,只等安家那头的消息。往后府里再如何,也?是?她自去过她的日?子。”说到此节,白池便起身出去,关于安阆的话,一个字也?不敢再跟她娘提及,免得母女又生争端。走出来?,太阳已没了踪迹,方才还辽阔的天?眼下成?了黑压压一片。绕廊过去,雨点便淅沥沥落将下来?。妙真还在门前站着,把着阑干仰头看天?,伸出一截俏皮的舌尖接了一滴零散的雨,旋即把舌头一卷,笑着咂嘴,“这?里的雨也?是?发甜的。”白池好笑着拉她进屋,“真是?傻得没治了,外?头就什么都好?”她不依,仍闪躲出去,“下雨又是?一景,躲什么?下得又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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