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只是悠哉悠哉地点头,一副高高挂起的态度。她一口气堵上来,就有些口不择言了?,“我表哥英俊不凡,才高八斗,只有我这样的才是良配。我们俩站在一处,谁不称赞是一对金童玉女?别的人站在我们身?旁,怎么都不登对!”有心人的话原本是想说给眼前人听的,不想却给外头有意者听见。白池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又是尴尬,又是失意,一时?光影斑斓。忽然的缄默令安阆也分外窘慌,他像个罪魁,焦急地瞥一眼厨房,又望回白池,“大妹妹是被惯坏了?,什么话张口就说,也不顾脸面。”白池看他一眼,失落地笑笑,“我们姑娘一向心直口快。不过她讲得也一点不错,大爷与我们姑娘,的确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安阆拿眼凝住她,欲辩难辩,急得眼眶湿润,不能出?口的话都在这一点泪星里?了?。而那门内,良恭的眼睛却始终带着不正?经的玩笑,好?似妙真说的话全不与他相干。倒是急得妙真鼻腔里?发酸。恰是此刻,隔壁又点起炮仗,邻舍的哄笑声由院内追去了?院外,小孩子们在拍手喊“新娘子”,伴着那声又响着“哗啦啦”的铜板坠地之声。这谢家大官人还真是位良人,说是不要铺张,还是忍不住铺张了?些。良恭听在耳中,心里?不由去数那铜板的响,多得很,雨点似的落在地上。妙真站起来,转而一笑,“这位新郎官好?像有些家底,你?们这凤凰里?还真飞出?只金凤凰了?。”“嗯?是么?”良恭倚墙笑着,“的确是造化?不小。”简直说得有尾无?头,妙真听不懂,睇了?灶上的大锅一眼,“水早烧好?了?吧。”水烧得只剩半锅,良恭起身?拿茶罐茶碗,妙真在后头看着,觉得他的背影有些消沉。她欲要帮衬,又难出?口,自己那口气还没?顺下来呢。索性负气出?去,并白池坐在一处等他端出?茶来。白池因?看她脸色不好?,闲问一嘴:“良恭又得罪你?了??”“呸,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罪我?”她含怨带恨地朝地上啐一口,“我是嫌他们家不干净!”安阆听见这话,心间已阗满厌烦,但碍于“恩情重于山”,始终不发一言,只漠然瞟她一眼。偏这话也叫良姑妈在外头听见,方才在易寡妇院里?就听说家里?来了?客人,还当是严癞头之流。谁知听见是位姑娘的声音,话说得十分不中听,也不知是哪家没?教养的妇人。进门一瞧,院中坐着神仙下凡似的三位贵人,慌得她还当是走错了?门。恰值良恭端茶出?来,向她引道:“是我们东家的小姐,因?有事吩咐才寻到?这里?来。”良姑妈揉着眼睛走近,目光自然被妙真牵引。见她锦衣华裳,天仙面孔,倒把她这主人家唬得当下已无?立足之处。又听妙真问好?,就是方才门外听见那声音。她更觉丑陋卑微,心里?十分不自在,不欲周旋迎待,只笑着应酬几句,“难得东家肯赏脸到?我们这破地方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老婆子不会?讲话,在跟前也是碍眼,你?们坐,你?们坐,我进屋去。”妙真疑心她是听见了?方才的话,心里?一阵后悔不迭,脸色愈发不好?看。她几回暗窥良恭,他只是与安阆谈经论?道。她虽都听得懂,可对那些都没?兴致,时?不时?地瞟着他,觉得他那副高谈阔论?的样子假得很,那双意气风发的眼睛里?,其实是一片死灰。好?像大家都在装模作样,她觉得无?趣极了?,在院子里?闲转。转到?院墙底下,那里?有快砖陷了?下去,给泥土盖住了?,她把荷包里?的西府海棠种子掏一把出?来埋在土里?。白池走来并她蹲在地上,“你?在做什么?”“嘘……”她比着唇,偷偷地笑着。“这种子落在这里?也是浪费,你?瞧他们这家里?,就是栽出?花来也无?人去赏的。”妙真抿着笑不说话,心里?想,来这一趟,总要在这里?留下点痕迹才好?,再不要像周家那一夜,变得无?影无?踪。她不知道,许多事是在冥冥中开花结果。离歌别宴(〇一)人?走茶凉,墙那头与墙这头的热闹都戛然而止。良恭假笑了半日?的脸累得失了表情,空自坐长条凳上,塌着背看地上的影子。他姑妈知道没?了可能,不再说?易寡妇的事情。一面坐下来,将玉米棒架着玉米棒相搓,改问起妙真,“方才那位,长得副天仙模样的,就是尤家的大小姐?”良恭抻起腰来,“就是她。您瞧着怎么样,好不好?”“好嚜又有哪里不好?只是这样的小姐,看她一眼都折寿,不是?寻常人?能消受得了的。你看她身上穿的料子,还是?早年间你娘过门的时候做新娘子穿过一回,后来拿去典了一两二钱银子。”说?罢撇撇嘴,“往后可别叫人?家往家来了,咱们这块破地方可容不下这些金塑的菩萨。”良恭笑着点头,隔会她又问:“那位官人?是?谁?怎的未出阁的小姐同个男人?出门,家里也不管她?”“是?她的未婚夫,又是?亲戚,只这一回,倒不怎样妨碍,太太老爷是?准许的。”“就是?那位要?做官的安大爷?”良姑妈脸上乍惊,“怪道,是?有些贵相。我看他倒不是?个势利眼,待人?和气。我看两个人?十分般配,真是?门好姻缘。”良恭只是?笑,笑到此?刻,早辨不清心里到底是?悲是?喜。他倏地问:“姑妈,你看我有没?有贵相?”他姑妈眼不清,心倒明,睇他一眼,又埋首搓玉米,“我看你还是?踏踏实实跟你爹似的,既有手?艺,就经营个做伞的小买卖。咱们这宗人?家,还想?什么??多?想?一点都是?自寻烦恼。”可他真是?怪,最不喜欢打伞,那伞一撑起来,哪里还看得见天?好像永远是?低着头在走路,挡得了雨,挡不了灾。他爹做了半辈子的伞,还不是?死?在了这上头。不过除了做小买卖,他未必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要?心肠坚冷一些,多?的是?门道。譬如眼前,满案的好衣裳好头面,裹着这堆东西跑到外乡去也未必不是?条出路。简直看得严癞头两眼放光,他捡起一支金凤钗在对?着蜡烛细看,连连咂舌,“都是?真家伙。你几时发的这笔大财?”良恭倒在铺上,睐目好笑,“别惦记了,这是?尤大小姐叫我拿去典的。”严癞头大惊,“他们尤家这么?快就穷得典东西了?”“还没?到那地步。尤二姑娘在婆家闹了笔亏空,不好向爹娘开口,就求了当姐姐的。尤大姑娘搜寻出些用不上的衣裳头面叫我替她典出去,给她妹子填这笔亏空。”严癞头悻悻丢下凤头钗,“怪道呢,我说?你哪里去发这笔横财。”话语顿下来片刻,眼睛又是?一亮,“我看你不如拿着这些东西远走高飞,那尤家也别回了,那安大爷的念头也别打了,抱着这笔钱换个地方,还怕谋不到一份好差事?”良恭将胳膊枕在脑后笑,“那我姑妈如何呢?总不能叫她老人?家拖着个病歪歪的身子跟着我东逃西窜。”严癞头也不过随口一说?,反正他都有各项理由?。倒是?对?他自己,他总是?下得了狠心。一时沉默,良恭有些被人?看穿的慌张,一下从铺上翻坐起来,“你是?了无牵挂,可我到底要?为我姑妈打算。”严癞头坐在椅上憨笑着摇摇手?,表示揭过此?话不提,“你那二十两银子我替你交给易寡妇了,下晌趁机跟着去那谢家瞧了瞧,还真是?户殷实人?家。她往后可算有好日?子过了,你只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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