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夫人扭过头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家里虽大,不够人手照管,大多?都?荒废了。我们?都?搬到一个院里住着,收拾起来也便宜,连厨房也搬到这头来,省得吃个饭还?要里外跑一趟。让你?见笑了。老?爷出门去了,安阆在后头晒他那些书,你?里头坐,我去叫他来。”她是从前的安姨妈买到家来的穷人家的女?孩子,来了未几时生下?安阆,本来有功,应当享享清福的。不想次年安姨妈跌下?山崖摔死了,安家以迅雷之势落败,根本没给她一点享福的时间。因此她始终没能养成一个阔太太的脾性,这么些年了,还?是像个穷苦人家的妇人。连面对良恭这样破落户家的下?人也像抬不起头,拘束得不像主人家。良恭客气两句目送她出去,自在院中等候。细细把这院子环顾一圈,觉得这像故事里的荒山鬼宅,的确有人生活的痕迹,却被圈在一圈荒废中,这人烟也显得怪异。不一时看见安阆进院,穿着黛色直裰搽着汗迎来,“正好你?来了,走?,进屋里说话。”“你?随意坐,不要拘束。”他引良恭进了西厢,沥沥倒着盅冷茶,“姨父的事情我听说了,因年节下?衙门不办案就耽误了一阵。元夕一过我便请人捎了封信上京去给一位施大人,噢,他是翰林大学士,去年进京赴考,我就是拜在他门下?。他或许知道些消息,只?是回信还?未到。我本想等回信到了再往胡家去告诉,你?既来了,就回去给大妹妹带个话,叫她不要急。我受了姨父多?年恩情,不会放着不管,一定尽我所能。”良恭在背后露出丝惊诧的眼?色,待他转来,连忙笑着,“早就知道安大爷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立起身来接茶,两手握着,垂目望着茶汤,渐渐笑得勉强,“你?不知道,去年在寇家,姑老?爷和姑太太都?是不大想管的。到了胡家来,二老?也有推诿之势。我们?姑娘焦心不已,还?以为众叛亲离了。”安阆却不是为妙真分忧,只?是想报答尤老?爷之恩。因此说到妙真,他只?是敷衍地笑笑,“大妹妹在胡家如何?她与胡家是血亲,大约胡老?爷胡夫人也不至亏待了她。”“寄人篱下?,说得上什么好不好?不过是借他们?的家屋子住一住。”良恭说着,与他在椅上并坐,呷着茶斜递他一眼?。想他明知五月初三两家要议亲事,却避而不提,是有些闪躲嫌疑。他故意环着屋子又道:“好在五月初三就要商议婚事,大姑娘到这里来,就算是到自己家了。我方才进来时细细瞧过,这宅子不过荒废些,收拾出来不见得比胡家差。”安阆却笑着由椅上起来,又多?此一举地掉身走?去倒茶。仿佛在那里下?定了些决心,收起大半笑意,抿着一线郑重的微笑走?回来,“我和你?交好,也就不想和你?兜转了。我直说,姨父的事情,尽管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去办。可这门亲事……”他把下?唇舔舐着,心里倒有点庆幸尤家出了这桩事,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他所承之恩,总算另有了个回报的地方,总算不用拿婚姻之事来报答。他有些抱歉的意思,“大妹妹是享惯了福的人,我如今虽等着朝廷封职,可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无家世,二无靠山,能封个什么好官?即便往后真到了什么要紧位置上,我也断不肯像他们?一般中饱私囊。不见得做了官就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好日子过。大妹妹跟着我,注定是要吃苦的。”良恭听了半日,知道这些不过是借口。他本来有一番劝服的话想说,此刻也懒得说了,只?挑着眉梢睇住他笑,“你?是想另聘白池为妻?”正好说中安阆胸怀,他眼?里闪过一点诧异,慢慢的,又坦然地微笑开。————————1宋苏轼《赤壁赋》玉屏春冷(〇四)安阆缓缓起身立到窗边去,望着院门口那些无人修理的杂草,几?缕晴丝射透荒烟,觉得是在一片荒诞中射来几线希望。他想,到这?时候,他的人生才算有了个启程的方向。其实他和白池才是一条路上?的人,两个都是公?子不像公?子,小姐不像小姐,名?不符实。因此在外人眼中,他们都是既怕人将他们看得尊贵,又怕被?人视成低贱。这?一份尴尬,只有彼此能体会,再没别人可了解。“看来谁的眼睛都不瞎。”他自嘲似的笑了下,“其实我和大妹妹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一点也不相配。她的美貌我无福消受,只有白池,她?和我吃着一样的苦,她?理解我,我也能理解她?。还望你?回去替我转达给大妹妹听,姨父的事我一定?想法子周全?,至于婚事,在她?在我,都是勉强,过不到一处去的。”他背着身,也有些不敢转来面对着人,怕人家说他狼心狗肺。良恭反觉尤老爷看人不错,不论其他,安阆待女?人倒是一片痴心。难办的是这?女?人不是妙真。好?在再难办也总有个办的法子,他在后头吊着眉眼一笑,松松快快地起身告辞,“安大爷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走到院外,安夫人在廊下摘菜,看见他有些尴尬,不知当不当留。思想片刻,还是搽着手走来,“你?吃了午饭再去?”良恭推辞道谢一番,拱手辞过。末了安阆从廊庑底下走来,向他娘道:“他是尤家的下人,就是您肯留他他也不能在这?里吃饭,要赶回去回主子话呢。”安夫人搓着围裙的手慢下来,脸色愈发尴尬,这?些年她?是一向没找准自己?的身份,主子不像主子,奴仆不像奴仆,以至待人接物?的架子始终摆不出个准头。安阆早已?惯了,同她?一道去帮着摘菜,问起他爹的行踪。他娘道:“说是有事,早早换了件衣裳就出门去了,问他回不回来吃午饭也没说。烧好?了你?就先吃,我等他就是了。”安老爷不比她?,常在外头走动,又曾是富家子弟,纵然后来落魄,也将老爷架子端得很正。如今儿子高中,更有些从前的体面。这?厢穿着件苍色素罗袍子走进奶六里街上?的一家染坊内,不留心看,还当是哪里走来谈买卖的达官贵人。一旦留意去瞧,就能瞧见那袖口上?抽空了几?缕丝,从一旁细细拨了几?缕去遮掩,以至那一小片地方的线弯弯曲曲,不成样子。这?是他所剩无多的件好?衣裳,外出会客时才穿,好?在他右边那条胳膊是废了,动弹不得,只是垂在袖中,不必拿取东西,不能轻易叫人发现他的潦倒。但?染坊里的人是认得他的,老管事的堆着一脸假热络的笑将他请进后院,一径掠过那一场染缸,又掠过一场晒布,请进后堂,因问:“这?个时辰,您老爷吃过午饭没有?”安老爷不答话,鼻下留着一字髯,并不怎样出老,淡淡脸色中还残存着一丝年轻意气,端坐在那里用?左手拍着袍子。老掌柜知情识趣地退到外头去,吩咐活计到前头馆子里传了一席过来。刚摆上?饭菜,主家胡老爷便堆着一副慢洋洋的笑脸踱步进来,“我还在猜想二姐夫您几?时会来找我,想不到这?就来了。”安老爷也不客气,早坐上?饭桌握着箸儿吃菜。本?来不欲理他的,偏听见“二姐夫”这?称呼,觉得刺耳,少不得扭头扫他一眼,“你?真是个买卖人呐,我这?里才吃你?一口菜,你?就听见动静过来了。”说着微微笑起来,眼色却是冷的,“怎么,心疼这?一桌席面了?我看你?这?染坊的生意越做越大,何必为这?两个钱舍不得。你?们做生意的人就是这?样,顶叫我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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