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的什么买卖?”“倒些皮子卖。”“那为?什么亏的呀?”良恭抬手?不好意思地把脑袋挠着,“赌输了钱,叫人家把皮子扣了去抵债。”韦老太?太?脸色立时有些不好,端起?腰杆默了下?,又温和地说:“年纪轻轻的不该赌钱,该好好谋个事?情?做,成个家,这才是正经。”良恭愈发笑成副不三不四的德性,“成家倒是想成的,姑妈也定过一门亲,后头叫人家退了。”“为?什么?”他乔作为?难了下?,渐渐又死皮赖脸地笑开,“也不为?什么,就是那年夏天从个寡妇家里出?来,被做媒的人撞见?,跟那婆子辩也辩不清,她非说我不是个正经人,没得耽误人家好姑娘,就扭头告诉了那家,就不成了嚜。”老太?太?脸上?彻底冷下?来,连芋头也搁住不吃了,“你去吧,看你们姑娘醒了没有,我估摸着也该醒了。”良恭如蒙大赦地出?去,在廊下?还听见?老太?太?抱怨,“是我看走了眼,还道他面上?轻浮,底下?是好的。嗳,把你给他,少不得我出?点银子叫他自谋个生意做,也算你有个好归属。谁知,好个屁!吃喝嫖赌,一样拿不出?手?!丫头,咱们不想他了,再看别的。要你跟他大老远的去,我还舍不得呢。”他倒是笑了笑,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就不能怪人家说话难听。他站在廊庑底下?四面看看,庭院宽敞,游廊曲折,右面是一处月亮门,沿着着逼仄的廊下?走出?去,未必不是另一番天空海阔。但他还是将脚步一转,转向了左面那处八角洞门内。玉屏春冷(〇一)进屋就看见妙真果然是趴在炕桌上在打瞌睡,睡得髻亸钗斜,额心紧锁。良恭悄然走?过去,歪下?脑袋细看,看出是有些尘寰苦楚渐渐锁在她的眉心,令她连做梦也不再能做得放肆快乐。他摆弄着手上的风筝,托在掌面和妙真睡沉的脸比较。的确是画得有几分妙真的影子,可又多此一举地添了些什么,故意模棱两可地叫人难看得出来是她。关于她的事情都是谜底,他对自己也是故弄玄虚,在面上永远制造一层藏心的迷雾。他把温柔的笑意收敛起来,摆好一切迷阵,才敢抬手去拍她,“醒了,醒了。”这?会?已近晚饭时候,怕她此刻睡了夜里反精神。妙真睡得不安稳,醒来也是迷迷瞪瞪的,头?还有些昏沉。唯独眼前看到他,心下?才清醒和安稳。她看到他手上的风筝,“你把风筝要回来了?”“喏。”他托给她瞧,“这?么个破玩意,有什么可要的,丢了就丢了。”可这?破玩意是他亲手做的,她一眼就瞧见?“昭君”鼻尖上的那颗痣,已折磨她许久了。世人画昭君一向是脸无瑕疵,只有他偏要多此一举地点上那么一点。一定是易清长着这?样一颗痣。妙真心绪芜杂,翻着眼皮乜他,“你管我,我的东西,我想要就要,想丢就丢。我看你就是懒得动弹才抱怨……”说着又添两句赌气的话,不过不敢高声说,只敢悄悄的,怕他听见?,“嫌我事多,你走?好了,回嘉兴找你的易清姑娘去,还不是死乞白赖为那二两半银子不肯走?。”“你在那里?嘀咕什么?”良恭替她把风筝挂在墙上,泠然走?到榻上来坐,随手也翻了个盅茶倒茶吃。而今妙真看他出入她的屋子,使用她的东西是愈发自便了。心里?又是生气,又有些隐秘的高兴。也不知高兴什么,女人的心总是摸不准。一翻脸,又挑衅地笑着说:“我骂你呢,你要听么?要听我就高声再说一遍。”良恭伴着沥沥的倒茶声撩着眼皮剔她一眼,“我犯贱呐我?”可不是个贱皮子嚜,为了二两半银子死赖着。心里?是这?样想,可妙真只是撇着嘴不说话。他呷了茶后随口问:“你跟人说你是韦家的小姐,叫韦妙妙?”妙真陡然笑起来,透着点耍机灵的顽皮,“方才他们主人捡着我的风筝,搭了几句话。他问我叫什么,我想着又不认得,懒得多话,就溜嘴说了我是韦家的小姐。怎么,他们问你了?”良恭也不想多惹是非,搁下?盅来别有意思地笑着睇她,“问是问了,不过人家就是随口问问,不见?得就是存心要打听你。”这?话说得倒像是妙真多虑了似的,她垮下?脸,“不认得,当然是随口问问,我又没?说人家问我是对我存着什么心。”良恭好笑地望住她,“你不就是希望天下?男人都对你别有居心么?又不想成全他们。女人是不是都是你这?样子,不管你看不看得上,反正都要人爱你?”最后轻盈地落下?一句判定,“贪心不足。”妙真心虚地瑟缩一下?目光,“乱说。我才不是那样的女人。”他悬着个指端抹着盅口,有意无意地看她。其实她那样想无可厚非,谁叫她生得那副相貌。可她那张脸,搁在从前是花簇锦攒的好事。到如今,那美?空恐怕为她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美?也成了坏事。他在这?里?替她发愁,她也那里?在为别的发着愁,“到了常州,还不晓得舅舅肯不肯为我爹的事帮忙。连和我爹同胞的姑妈也不肯费心,何?况舅舅和我母亲还不是一母所生,跟我爹,更隔得远了。”她撑着腮向着窗,脸上蒙着暗黄的斜阳。日?落昏鸦,半生忧患,都是起了头?就不能挽回的,使那张天真的脸如今也困锁愁颜。其实良恭更不晓得舅老爷会?不会?帮衬,只是出于一点痛心宽慰着,“我听瞿尧说,胡家的财力比寇家略胜一筹,在官场上也认得些人,应当不会?推诿。”他笑得有些牵强,“再说,还有安大?爷嚜不是?”妙真也只能牵强地信着他的话,“也对,表哥刚点了榜眼,官中的人也少不得要给他几分面子。”至于安澜还会?不会?给她一点面子,她心里?已渐渐变得没?底了。从前她总觉得自己是个众星捧月,慢慢经过了这?一番人情变迁,她的自信早开始悄然倾颓,只是不敢对人说出来。炕桌上还摆着前些日?子得的那梅花,插在瘦高的白釉花瓶内。她在枝影横斜间暗睇他一眼,一面灰心,一面也谢梅花,伴她寒时。心头?这?一谢,使从前对他那点骄纵任性的感情厚重了几分,反倒愈发不好出口了。一向有分量的情愫,都是不能轻易从嘴里?说出来的。他们各怀心事,在榻两端,各自嬉皮笑脸地缄默着。隔一会?,看见?瞿尧并林妈妈从西厢房出来,进了这?屋里?。良恭去迎,妙真也立起身?来搀扶一把。林妈妈在榻上坐定,向妙真道:“你尧大?哥在码头?上打听到胡家的船了。他们托了艘货船来带话,大?约是后日?一早就到。咱们这?里?可要先收拾好,后日?一早好往码头?去坐船,不好再耽误了。”妙真总算安心地笑出来,“那咱们上了船,几时能到常州呢?”瞿尧道:“这?里?过去倒快,不过半个多月。”花信与白池在外头?听见?这?话,也是高高兴兴搁下?木盆跑进来。两个人像是才洗了一堆衣裳,花信甩两下?手上的水,把手递给妙真看,“总算要到常州去了,姑娘看我这?手,洗衣裳洗得都要起茧子了。”从前在家时,这?些粗重的活计一向不要她们这?等丫头?做的。如今人头?不够,连这?两个也不得不做起这?等粗笨的事来。却也怪,以?为先要抱怨的是白池,想不到会?是花信。妙真不知如何?对答她,觉得她们都是受了她的牵连似的,心里?多了点愧疚,走?去妆台把搽冻疮的膏子拿给她,“你搽点这?个,井水还凉得很,这?个估摸着有些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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