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眼跟着她慢慢转,看见她伸出手摸了一把粗糙的墙面?,几个手指头相互搓着,脸上?是?有些哀愁怜悯的表情。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近来?总是?好言好语地对他?讲话。那柔柔嫩嫩的嗓音,常撩起他?一颗心异动难止。他?承不起她这?份温柔的关心,避忌着,故意惹她发火似的,提着眉梢笑,“吃灰就吃灰,好歹比家里那‘狗窝’宽敞些,总算用不着伸个懒腰就碰着梁了。你?说是?吧?”她们背地里说那是?“狗窝”,原来?他?是?听见的。妙真一亏心,就咬着下嘴唇半低下头。转念一想,就是?心里喜欢他?,也?不能?低了身份,免得叫他?蹬鼻子上?脸,愈发得意了。按曾太太的话讲,男人?心中太野,得驯狗驯马似的,既不能?太近,也?不好太远,打个巴掌喂颗蜜枣是?最好的。她高高地抬起下巴,“那也?比你?家那破房子强。你?们家也?能?住人??哪里都漏风!”话音甫落,又自悔不该这?样说,这?是?戳人?家的短处,谁存心想穷?她小心瞟他?脸色,发现他?还是?那不端正的笑,仿佛无所谓,没有自尊。她正矛盾地发窘,忽见寇立昂首阔步进来?,向她作揖问好后就去拉良恭,“走,你?头回到湖州来?,我领你?街上?逛逛去。”良恭本不想出去,可又怕得罪人?,也?有些留恋不舍地要躲开妙真,便连连拱手答应,“多谢二姑爷肯想着,我正闲着呢。”“闲着?我告诉你?,到了湖州,那可没有空子给?你?闲着,不比你?们嘉兴府差!到处都有好景致!走,我包了艘画舫,好好乐上?半日?。”他?们两个又不知几时变得如此要好了,良恭真是?本事,跟什么人?都处得来?。可寇立不成?,他?斗鸡走狗饱食终日?,岂不把人?带坏了?妙真不欲良恭跟着去,追到花园子里,却是?暖阳无限,花影成?迷,那二人?早没了踪迹。倒有个别的人?影循路而来?。离歌别宴(〇六)鹿瑛回到婆家来,仍是?那副样子。哪里都是?家,又?像哪里都不是?家,骨子里总是一种无法当家做主的柔顺。她穿着件鹅黄的长衫,半截嫩绿的裙,迤然走来拉妙真,“姐,你?在这里逛什么?太太叫你去,大哥哥今早从杭州府回来了。”两个人一路朝寇夫人屋里走,妙真见着她就张口抱怨,“寇立成日在外头瞎胡闹,你?也不管管,就由?着他去?这会好了,连我的小厮也要给他带坏了。”鹿瑛发懵须臾,温柔笑开,“他倒不是瞎胡混。姐,你?们都误会他了,只看他爱玩,其实他在外头是想成就一番事业。”妙真不信,撇嘴睐她,“放着家里的生意不照管,在外头瞎管什么?他那是?哄你?的话,你?耳根子软,成日受他的骗。”各有各固执,鹿瑛仍坚持说:“家里的生意老爷还不叫他管,本地的生意都是?老爷亲自料理,杭州府那头,都交给?了大哥哥。”说着,就有一缕叹息由?她口里轻泄出来,“你?还有不知道的?老爷一向偏心大哥哥,长房嚜,连大嫂子在家都比我得意些,我还是?亲戚呢。”妙真登时来了精神,“那在家问你?时,你?怎的不说这些?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是?报喜不报忧!”“报忧做什么,帮不上?忙,还得叫爹娘跟着忧心。”鹿瑛趁势又?说:“他是?个好的,只是?常受他哥哥老子的气。心里赌气,一定要在外头自立一番事?业给?他们瞧。就是?没本钱,老爷不肯给?他。上?回在京中使掉的那些银子,还不是?为了拉关系请客。姐,亏得你?,不然老爷问起来,我们又?要遭殃。”“这有什么,亲姊妹,我不帮你?还帮谁?”鹿瑛一个冲动?下险些开口问她要那两处田庄,立刻又?想起寇立说的,急不得,妙真重情却敏锐,直接开口问她要,她心里存起嫌隙,未必不回家去与尤老爷曾太太商议。倘或她看见做妹子的处境不好,大约就肯主动?拿出来给?他们周转。她闭口不说,并妙真一行踅入寇夫人房里。还在廊下就听见寇夫人对人嘘寒问暖,“杭州还是?冷吧?叫你?去时多带些厚衣裳。不过两月,我看你?瘦了一圈,生意上?的事?就是?操心,你?兄弟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一大早,又?出去了,光顾着玩。”又?是?个男人的声音回道:“寇立年纪尚轻,正是?爱玩的时候,娘随他去吧,只要不在外头惹出麻烦来也没什么。”鹿瑛跨门槛时扯过妙真耳语,“你?看,我们回来的时候,就没见太太这样问候他,连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还是?会厚此薄彼。”妙真斜看她一眼,忽然心虚,觉得她是?意有所指。两个人踅入右面的屏门内,看见那母子俩在榻上?说话。妙真许多年未见寇渊,对他的印象还是?他十七八岁时的模样,高高的个头,白白的脸上?冒着些青春的胡茬子。眼下再?见,早变了,个头仍是?高,脸却晒黑了些,大约是?在外头跑买卖的缘故。那些绒绒的胡茬子已在下巴上?形成了青硬的一片皮肤,显得人沉稳许多。不过他看见妙真,还是?一样的热络,忙迎身?而起,“大妹妹,许多年不见,愈发出众了。”这倒不是?客套话,妙真十四五岁时的美到底单薄,如今二十来岁,脸褪了些稚嫩,添上?一种女人的风情,美得更?丰富了些。他看着她,一时有些怔住。还亏得寇夫人在后?头榻上?咳嗽提醒,“妙真问你?话你?也不理,真是?没个做大哥哥的样子。”寇渊适才醒神,瞥见他娘的眼色有些不好看。他忙笑着坐回去,“大妹妹问我什么?”妙真也自往椅上?坐下,“我说怎么不见大嫂子?我来了这几日,就前头两日看见她,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这是?哪里话,一家子亲戚,有什么气可生?”寇夫人搭话道:“妙真才来那天,说她的珥珰搭得不好。是?妙真多心,你?大嫂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大家闺秀,器量大,不会为这一两句话生气。”说话间,她有意睇了鹿瑛一眼。语毕又?吩咐丫头,“去将?大奶奶请来。”寇渊忙将?丫头喊住,笑说:“我才刚回房换衣裳,见她身?上?不爽快,在床上?睡着呢。娘不必叫她了,省得出来吹着点风,夜里又?要说不好。”乍听是?呵护备至的话,可细细辨别,里头有些嫌麻烦的意思。妙真也忙把双手摇着,“那还是?别扰大嫂子休息,等?我晚些时候过去看她。”两边就此将?杜鹃放下,说起些嘉兴的事?。寇渊一条腿远远地跨在榻脚板外头,反手撑在膝上?,面向妙真,“听说安阆今年上?京去考试,我想这会也到京了,不知几时入闱?”“我也不知道,左不过就是?这两个月。他去的仓促,不一定高中。我爹说不过试一试,一回不成还有二回,下次再?考也是?一样的。”“好容易今年开恩科,要等?下回,又?得等?三年。”寇渊搁下茶碗,微微替妙真惋惜,“大妹妹本来就是?为等?他才晚嫁,哪里还经得起一再?耽搁,”寇夫人瞟他一眼,微微笑道:“那都是?人家妙真谦虚的话。我看安阆今年一定高中,谁人有他那种气魄?敢连着考两场。我虽没见过那孩子,也是?有些耳闻,说他才学高文章好,是?个状元之才。和妙真很般配。”一番话说得寇渊心下不是?滋味,把炕桌上?的茶碗摸一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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