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冲听得恍惚,似乎彭素王对简月寒颇为仰慕,至今念念不忘。他才想开口再问,却被骆星臣在后面拉了拉衣袖。凌冲会意,与彭素王拜别。凌、骆二人沿着山崖向西行去,走出两箭多地,骆星臣才轻声说道:“此种缘由,我听简若颦说起过一些,也猜了个大概……”
凌冲转头忘着他。骆星臣说:“据说月孛星君在时,实是天仙一般的相貌,她虽与九曜同辈,实则年龄颇幼,聚义时不过十四五岁。她是峨嵋俗家高手之女,家传渊源,自小习得好剑法。主……彭素王是月后亲戚,也曾住在丹枫九霞阁里,对她一见倾心……”
“算计起来,那时彭素王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简月寒却已双十年华,”骆星臣似乎是触动了自己的伤心之事,长叹一声,“两人年貌并不般配,但情爱之事,真个无道理可说哩。自日后、月孛反出丹枫九霞阁,想来两人便甚少见面,看今日情形,彭素王竟对她仍念念不忘。不道此人英雄柔肠,却这般痴心哩!”
凌冲也叹了口气,他第一次看到彭素王如此悲哀与惆怅的神情,心中对他的敬意却又增长了一分。世间万事,竟是如此混乱,欢笑不多,哀愁无尽,在这种情境下,他也不禁有些灰心起来。自己这一年来为西吴王做得够多的了,是不是也该休息一下了?
以自己的才能,就算新朝开辟,也不可能混上高官显爵,一展抱负,既然如此,不如身退,漂泊江湖。受彭素王的话的影响,此刻义父和师父常说的诸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之类的话,反复泛入脑海。远望群山叠翠,天高地广,凌冲的心中,却是混濛一片。
※※※
走出七八里地,已经离开了桃源山,两人循着小径往郑家市站走去。骆星臣道:“日已当午了,且休歇片刻,吃些干粮,午后行得快时,日落前便可到郑家市站哩。”凌冲点头,才刚要停下脚步,突然远远听见一派悠扬的笙声传来。
凌冲道声“不好”,手按刀柄,凝神戒备。只见不远处的树林中走出一名侍女,手捧一幅拜帖,走近凌冲,行礼道:“敝上并无恶意,只欲与凌官人讲话,请官人休再逃去。”凌冲哼了一声,心说:“你功夫不过高我少许,我斗不过你,逃还逃不掉么?且看你有何诡计!”也不接那拜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那侍女叫简若颦过来。
那侍女回去林中,时候不大,四名大汉抬着肩舆走了出来。侍女上前撩开纱帐,简若颦袅袅婷婷地走出来,对凌冲深深一福:“前此小女子无知,得罪了官人,官人恕罪则个。”
凌冲倒吓了一跳,心说你何前倨后恭如此。但他虽然心中疑惑,也不得不抱拳还礼,问:“不敢,未知简小姐有何指教?”简若颦望了站在他身后的骆星臣一眼,笑道:“那骆星臣朝秦暮楚,官人须小心他了。但官人若执意维护与他,小女子也不敢拂意。这里有封书信,请官人代为转呈吴王殿下。”
凌冲点点头,心说:“原来你晓得我的身份了,因此才变得如此恭敬。”湖广北部原是陈友谅的地盘,陈氏败亡后,被朱元璋把大半个行省一口吞下。简若颦既然住在桃源山中,对朱元璋的部下礼敬有加,也是情礼中事。
简若颦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封信来,迈上两步,递给凌冲。凌冲凝神戒备,小心地接过。但那简若颦却并未耍甚么花招,只是微微一笑,后退两步,又是一福:“多谢官人,小女子告退。”说着,退回舆中,在一派乐声中翩然而去。
第五十五章 诵此真经求连理
凌冲是七月初回到的应天,向朱元璋禀报路上的经历,并呈上简若颦的书信。关于书信的内容,他曾经和骆星臣两个人猜测过,骆星臣说:“简若颦一心只想得回丹枫九霞阁,此信定是恳请西吴王相助,待取了关中,将丹枫九霞阁交还与她也。”而至于简若颦有没有为这个要求主动提出效劳,和准备怎样效劳,他们就猜不到了。
离开湖广,骆星臣就和凌冲分了手,北上自回洛阳。凌冲骑马回到应天,把彭素王的话转告朱元璋,朱元璋冷笑道:“他是甚么东西,也敢警告于我?草莽匪类,他若不来招惹我呵,我也懒得理他,若敢胡为,我却不信他真个武艺天下无对,我杀不得也!”凌冲不敢辩驳,可是也不愿意附和。
朱元璋骂了一阵,面色突然一变,笑着对凌冲说:“令尊已归来了也,大肉居三日前便已重新开张。退思,你匆匆赶回,想来还未曾与家人会面,且速速回去,替我拜上令尊,就说朱某国事倥偬,不得闲空去光顾,好生烦闷者。”
凌冲听说义父已经回来了,心中大喜,急忙告别了朱元璋,出城往大肉居而来。但是距离大肉居越近,他心中越是忐忑不安:倘若艾布老爹不同意自己和雪妮娅的婚事,义父空手而回,那可怎么好?
才走近后门,先听到一声长吟:“……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凌冲听了,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欢喜的是,听这人的声音腔调,分明是师父冷谦,师徒数年未见,今又相逢,自然欣慰。伤感的是,冷谦所吟的,分明是江淹所作那篇著名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凌冲想到和彭素王的生别,和史计都的死离,不禁神伤。
他下马紧走几步,到冷谦面前拜倒,口称:“师父,您却是几时回应天来的?”冷谦伸手扶起他来,拈须微笑:“三日前,我与令尊同回的应天。此行往大都去为你提亲,我也有苦劳哩。”
凌冲脸上一红:“师父,您都晓得了。”冷谦故意一板面孔:“为师的我是明教徒众,几番劝说,你都不肯入我教门。为个女子,你竟肯加入回教。真个重色的无行小子,我看错了你也!”
凌冲知道师父是在开玩笑,可是听了这话,毕竟有些发窘,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冷谦看他这般模样,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然后问他:“西吴王的差事想是办完了,才回来应天的么?”
“正是,”凌冲巴不得他转换话题,急忙说道,“师父何事一人独立在此,吟那离别之赋?”冷谦假装叹了口气:“我嫌店堂里气闷,令尊又嫌我在厨下碍手碍脚的,无奈只好到店后来闲踱了。偏要心有愁苦,才能吟咏《别赋》么?江郎如此佳作,便鸟语花香时吟他几句,又有何不可?”
他拉着凌冲在一个小柴堆上坐下来,说:“先休去打搅令尊,他歇业许久,才开张,老食客们便蜂拥而至,此刻忙得手脚并用哩……”凌冲听了好笑,厨子烧菜,怎么可能“手脚并用”?又听冷谦问:“这两年来,你经了不少事,都备细讲来我听。”
凌冲对师父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近来的遭遇讲述了一番。冷谦不时插一句嘴,提几个问题,等听凌冲讲到邱元靖,他捻须点头:“这个师弟,我也只会过数面。师父常说我凡心重了,修不得道,不教我出家做道士。现下看这师弟,真个得了师父的道统哩……”
凌冲问道:“师父也曾参与那伽璘真办的豪杰大会,可曾见会上救一个粗蠢汉子的事?那救人者却有几分象是师叔哩。”冷谦点头:“我自见了,原也疑是他,你这样一说,可落实了也。”凌冲道:“但师叔偏是不认。”冷谦“哈哈”大笑:“他不认是他自家的事,我认定是我自家的是,有甚奇怪?”
凌冲好不容易把遭遇讲完,终于得着机会打听陈杞人和冷谦大都之行的结果了。冷谦笑道:“看你这般模样,定是急得不耐烦了。只是可惜,此去大都,却无丝毫结果哩。”凌冲心里“格登”一下:“莫非艾布老爹不允么?”
“他若不允,虽忒可惜,也是结果,”冷谦笑道,“所谓的无结果,是他既非允诺,也非不允诺。他说早定了两年之期,那姓凌的小子若想娶我女儿,便往大都来娶,求婚定亲,有甚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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