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吧?我听说同时在武汉三镇都发现了你的传单,未必你有分身法?”
“其实蛮简单:告同胞书和诗都是我早就写好了的,蜡纸是我刻的,纸张、油印机到处都有,一个人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油印完。印好后我用一个布袋装好,到岳阳坐晚上的火车,到武昌时天黢黑,我租了一辆小三轮汽车,司机在前面开,我坐在后面把传单往外面撒,车子从武昌开到汉口,我的传单也从武昌撒到了汉口,传单撒完了天还没有亮。”
“什么事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又这么隐密,那怎么被发现的呢?”
“祸从口出。我以为事情已过去一年,肯定没有事了,再说我们那里这样的传单多的是,不算什么事,有一次在闲聊中无意中说到了这事,当时听到的人也没有当个事,又传到其它人的耳朵里,七传八传,总有人把这事当事啊,被人举报了。一开始只是在公社里面办学习班,也没有当什么大事,家里人可以来看我,我也可以偷偷跑回家看一看。半个月后突然绳捆索绑把我转到岳阳城里,不几天又把我送到长沙,后来又把我转到这里。在岳阳的日子真难熬,他们不相信是我一个人干的,把我的几个叔叔、伯伯都抓了,逼我承认他们也参与了,把我吊起来打,你看我身上的伤痕这长时间还没好。有次他们要把我的两只手铐在一个手铐里,我的骨头粗,铐不进去,他们就放在地下用脚使劲一踩,硬给铐上了,我的妈也,那一脚下来的时候,就像刀子捅到了心里,人像被杀的猪一样叫起来。我不承认,他们又把我吊起来,铐子的一头铐住双手,另一头系根绳子吊在梁上,人疼得昏死过去。”他边说边摇头。
“那最后呢?”
“还是没承认。”
“你那几个亲戚呢?”
“他们受的罪不会比我小,也都没有承认,后来都放了,只把我一个人转到长沙。”
“你写了那么多东西,肯定不是一天两天,又是刻蜡纸又是油印,他们会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他们会感谢我的。” 他浅浅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在沉思了一会后说。
他在说这句话时,我发现他的眼睛突然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光彩,甚至还有一点骄傲。他这话可以理解为没有因受刑不过而乱咬无辜,也可以理解为他一个人承担了全部责任。凭我的直觉,他很可能是一个人把事情全兜起来了。他脑袋里装的什么我不清楚,但他那血性文人的气质再明显不过地表现出来了。
“你估计你的案子什么时候会判?”
“那不是现在的事。”
“为什么这样说呢?”
“《十六条》上说了,杀人、放火、放毒要放到运动后期处理,我这属于放毒,要等到运动后期。”
“那个放毒不是指你这个放毒,那是指用毒药害人。”
“我这是放毒,长沙的提审员都跟我说了,说我在武汉放了毒要把我送到武汉来消毒。”
“那你认为会怎么判呢?”
“在我们那里判,就是三到五年,像我这样的反动传单在岳阳根本不算什么,武汉会重一点,再怎么样也不会超过十年,我这虽然说是放毒,但我又没有毒死人。”
面对这个固执地认定反动传单的“毒”就是放火放毒的“毒”的老兄,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但我对他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如果不是在牢里面呆了两三年,谁要问我“1。3案件”的主犯该怎么处理?既然众口一词都说他极其恶毒、极其反动,那我想都不用想,肯定会说:杀。但牢狱生活在改变我的某些思维。我碰到好几个人在说到“1。3案件”时,都说这家伙极其反动,极其恶毒,但问到传单里写的究竟具体是些什么东西,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当时在单位还是负点责的人。看来那些结论实际上都是别人作出的,他们只不过是跟着说而已。有那么恶毒那么反动,肯定是胡说八道,那会有什么市场?拿出来见见阳光,让革命群众批透批臭,化毒草为肥料,岂不是好事一桩。但我接触过的人,没听说有谁见过。现在要我说他该杀,那我肯定要先看看他写的究竟是什么。但我心里清楚,在武汉三镇影响这么大的反革命案件的唯一主犯,十有八、九怕是在劫难逃,但他压根就没有一点这个准备。这不一定就是坏事,如果你根本无法去改变行将面对的死亡,压根就不知道这事也许是命运对你的一种关照,要不然,在恐惧和绝望中等待不知会在哪一天降临的死亡,岂不是比死亡本身更痛苦的事。但我很想知道他写了些什么。
“你写的东西怎么样毒阿?你说点我听听,我关的时间长,见的案子多,可以帮你分析一下会怎么判刑。”
“那我把那份告同胞书给你背一下。”他在犹豫了好一阵后之乎者也地背起来。
大概只背了个开头,他突然说;“不背了,不背了,干部说了不许讲的。”
从他背给我听的这一部分来看,听不出有多大问题。那文白混杂的语言表述的是这样一个意思:平等,自由,沐浴阳光和春风是每个人本能的希望和追求。他后面会怎么写呢?我太想知道了。我想告诉他,就你这案子而言,你现在的表现与你最后的处理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你现在那怕表现得像个圣人,最后该把你拖出去挨枪子也不会打一点折扣的。如果他知道这不可改变的最后结果,他肯定会毫无保留地什么都跟我说,但这对他太残酷了,我张不了这个口。他对最后的可怕结果还一无所知,心里还有对未来的希望,虽然我很想了解他究竟写了些什么,但不愿给他精神上带来太大的折磨,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让他在这平和的心态和对未来的希望中度过他最后的时光吧。
这是一个有点与众不同的人,虽然在一个偏僻的乡村长大,有时对于一些事情的理解幼稚得近乎好笑,但他骨子里不乏豪爽和文学上的追求。这话不是说的“1。3案件”,因为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那传单里究竟写了些什么。这感觉是从同他的一次争论中得到的,那天我想在他那里讨教一点诗词格律方面的常识。
“我没有正而八经地学过诗词格律,只是浅浅地看过一本有关的小册子,但有时喜欢写点什么。这是我们那个组织成立一周年要办一期墙报时我写的一首七律,你看看。说着我递给他那首诗。
七律——庆红十月造反公社成立一周年
十月染就战旗红,跃马横刀征途中。
翻天覆地一载去,联翩浮想万般来。
铮铮轶事垂青史,浩浩正气贯长虹。
极目更望极目处,几多狂澜几多峰。
“你这叫什么律诗啊?”他一看就笑起来,“押韵有问题,平仄更不用说,你这充其量只能算个打油诗。不过写得还有一点气势。”
他那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在安慰我。
“那你帮我改改?”
“这不好改,每个人的境界不一样,改出来的东西两个人都不会满意的。其实我的诗写得也不行,这多年写的诗不算少,但自己满意的只有两句,那是几年前我追寻崔颢的足迹到武汉来过一次,在龟山、蛇山转了两三天,想找点灵感,但绞尽脑汁也没能如愿写出一首像样的东西来,诗是写了几首,都不怎样,但有一联我是很得意的,我们那里的几个很有水平的老师看过后也很欣赏,这两句是:岩悬静影鱼栖树,江映云天鸟戏波。”
“从意境上来说这两句确实有点想象力,但这只是你的想象而已,我在武汉住了这多年,还没有见过哪棵树的影子能映在长江里,长江里是有鱼,并且多得很,但谁看得见?既看不见鱼又看不见树影,如何鱼栖树?水平如镜才能江映云天、才能有鸟戏波的情景,长江什么时候有过水平如镜?这两句你说是在你们湘江写的我还有点信,这跟我们长江,跟我们龟山、蛇山有什么关系?跟崔灏更沾不上边了。”想找他讨教一下,他倒自我陶醉起来了,我故意跟他钻牛角尖。
“龟山上的树影怎么不能映在长江里?”自己唯一得意的一联竟被一个对诗词还未入门的家伙歪批一气,他有点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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