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开来一辆卡车,昨天的押送人员也来了,他们当然没在营房里过夜。我们还得往草原深处走六十公里。卡车在洼地抛了锚,大家不得不跳下车(从前当因犯的时候没有权力下车),从泥泞中往外推它。我们都用力推,为的是早些走过这是致多少有些变化的路程,尽快到达那永久流放地。押送人员则在周围站成半圆形,&ldo;保护&rdo;着我们。
草原迅速从车旁掠过。放眼望去,两旁是望不见边际的灰色野草,它又粗又硬,牲口都不能吃。很少看到哈萨克人村庄,它们孤零零的,周围只有几棵树。终于在地平线上出现了几棵杨树树梢(哈萨克语&ldo;科克切列克&rdo;,就是&ldo;绿色的杨树&rdo;的意思)。
到了!卡车在车臣人和哈萨克人的土坯房中间穿过,扬起满街尘土,招来一群怒气冲冲的狗。拖着小小的四轮车的温顺的小驴急忙闪到一旁。一家院子里的骆驼慢慢地回过头来,隔墙向我们投来轻蔑的一瞥。也有居民,但我们的眼睛只看到妇女,这些不寻常的。被遗忘的妇女。看,那个黝黑的女人站在门口手搭凉棚注视着我们的汽车;看,那里还有三个穿红花连衣裙的正朝这边走来。她们都不是俄罗斯人。&ldo;没关系,会找到未婚妻的!&rdo;‐‐当过远洋轮船长的四十岁的维&iddot;伊&iddot;瓦西连科对着我的耳朵喊道。他在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时就一直是很顺利的,他管理洗衣房。现在他得到了自由,更可以施展本领,寻找自己的轮船了。
汽车经过区百货商店、茶馆、诊疗所、邮局、区执委、木板墙围起来的区党委会的瓦房和区文化馆的草房,停在国家保安部和内务部州分局的大门前。我们满身是土,从车上跳下来,走进房前的小花园,大家也顾不得这是在中央大街上,就脱下上衣开始洗脸擦身子。
内务部州分局机关的对面有一所平房,很高,显得有些奇怪:四根多利斯式的圆柱庄严地支撑着房前的假柱廊,柱脚下还有两层光滑的石阶,但是,往房顶上一看‐‐草屋顶却已经发黑了。禁不住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是一所学校!十年制中学!但是,讨厌的心脏啊,你慢些跳吧,你先别出声:这学校与你没有关系!
一个卷发的、穿得干干净净的少女穿过中央大街朝那座令人羡慕的学校大门走去。她的短上衣紧紧裹住纤细的腰身,看去象一只黄蜂。她的步态是那么轻盈,甚至令人怀疑她的脚是否踏着地面。她是教员!很年轻,不像是大学毕业的。也许,她是七年制中学毕业后又读了师专?我真羡慕她!她与我这个壮工之间的鸿沟有多么深啊!我和她属于不同的阶层,我永远也不敢去挽起她的胳臂走……
这时候已有人在替我们这些新来的人办手续了。我们依次被叫进安静的办公室。是谁问话?当然是&ldo;教父&rdo;,是行动特派员!流放地也有行动特派员,他就是这里的首脑人物!
第一次见面非常重要:因为今后我们与他们之间的捉迷藏不是玩一次,一个月,而是要永久玩下去的。现在,我跨过他的门坎,我们彼此仔细地审视着对方。他是一个很年轻的哈萨克人,他用寡言和表面上的礼貌把自己包住,我则用一副傻头傻脑的面孔把自己藏起来。我们双方都明白:我们之间将要进行的、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对话,诸如,&ldo;请你把这张表填一下&rdo;,&ldo;我该用什么笔写呢?&rdo;之类,实际上也就是一场决斗。这时,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表现出:我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看,我平常就是这样的,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儿。而你这个青铜怪物则应该记住:&ldo;对这个人不必特别监视,他会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的,看来这些年的劳改营生活对他有所帮助。&rdo;
我应该填写什么?当然,是一张调查表,还有自传。新档案就要从这调查表开始建立,卷宗已经准备好,就放在桌上。今后关于我的告密情和官员们对我的鉴定、评语等将会源源不断补充到这个卷宗里来。等材料积累到大致够立一个新案时,便会从上级来一道命令:立即逮捕(这所房子后面就是监狱的土坯房),再给我判上十年刑。
我把最初的一张纸呈上去。行动特派员看了一遍,把它装进活页文件夹。
&ldo;对不起,您能不能告诉我区教育局在哪儿?&rdo;我突然像是心不在焉地、,客气地问道。
他也很客气地告诉了我,并没有惊奇地扬起眉毛。由此,我得出结论:我可以去找工作,州的保安部门不会反对的。(自然,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囚犯,我不会便到直接去问他:&ldo;我可以在教育系统找工作吗?&rdo;)
&ldo;访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到那里去,不由人押送什
他耸了耸肩膀:
&ldo;一般地说,今天,你们还得在这……最好不出这个大门。不过,要是为了工作问周,也可以去一趟。&rdo;
现在是我自己走在大街上了!是否所有的人都能理解&ldo;自己走&rdo;这个伟大字眼呢?我自己走!我的身旁和身后都没有人端着冲锋枪了!我回头看看,确实没有!我高兴的话,可以靠右边的路走,顺着学校的院墙走,院墙内有一口肥猪正在用嘴拱地;高兴的话,也可以沿着左边的路走,那边区教育局的院墙外面正有几只鸡在寻找食物。
我走向区教育局。走过了大约二百米的路程。我那一直弯着的腰有点直起来了。走路的姿势也不那么拘谨了。通过这二百米,我从一个公民等级进入了上一个等级。
我穿着从前在前线穿的旧毛料制服上衣,下面是一条很旧的斜纹布裤子,脚上还是劳改营发的猪皮皮鞋,勉强把包脚布的两个角塞进去。我就这样走进了区教育局。
里面坐着两个胖子,哈萨克人,座位旁边摆着两个小牌,表明两人都是区教育局的视察员。
&ldo;我想在学校找个工作。&rdo;我对他们说,觉得自己的信心越来越强,甚至感到很轻松,好像我是在问他们盛水的玻璃瓶放在哪里似的。
他们有些紧张。毕竟不是常有新教员到这草原上的土房里来找工作的。虽然这科克切列克区的面积比整个比利时还大,但这里具有七年级文化水平的人却屈指可数,他们彼此全都认识。
&ldo;您是什么学校毕业?&rdo;他们用相当纯正的俄语问我。
&ldo;大学物理数学系。&rdo;
他们甚至吓了一跳。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接着便用急促的哈萨克语谈起来。
&ldo;那么……您是从哪儿来的?&rdo;
好像还不清楚,还必须找自己对他们解释似的。哪个傻瓜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找工作呢、何况现在是三月?
&ldo;我是一小时前被流放到这里的。&rdo;
两人立即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面孔,先后钻进局长办公室去。他们走了,我这时才发现旁边的打字员在注视着我。她是二位五十来岁的俄罗斯妇女。眼神一闪,像一个火花,我立即感到我们是同乡:她也是从古拉格群岛来的!哪儿的人?为什么?从哪一年起?这位娜杰日达&iddot;尼古拉耶夫娜&iddot;格列科娃出身于新切尔卡斯克的哥萨克家庭,一九三七年被捕,她这个普通打字员在内务部机关的各种手段的&ldo;帮助&rdo;下,不得不相信自己是某个臆想的恐怖组织的成员。于是,十年劳改。而后是再次判刑。然后是永久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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