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冬,父亲的病愈发严重,那时我已经是个有四年服役期的老兵,是师图书室的管理员,家里在窘到极处时,父母想到了我,想到了部队的医院。这一方面,因为部队医院隐含一定的神秘性;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部队医院可以周旋着免费。于是,我请假回家去接了父亲。记得是哥哥把我、父亲和母亲送上了一百多里外洛阳至商丘的火车。火车启动时,哥哥在窗口和我告别说:&ot;父亲的病怕是不会轻易好了,无论好坏,你都要让父亲在医院多住些日子,是医院都比家里要好。&ot;哥哥说:&ot;让父亲在医院多治多住,就是有一天父亲下世去了,我们弟兄心里也可以少些内疚。&ot;我正是怀着少些内疚的心情回去接的父亲,可天黑前下了火车,到师医院的门口,父亲突然把我叫住、把母亲叫住,说:&ot;我从生病以来,没有正经住过医院,这部队的医院正规、设备好、技术也好,咱们火车、汽车,跑了几百里的路程,又没钱付账,如果人家不让住时,你们都给医生跪下。我也给医生跪下。&ot;
第三章想念父亲第44节:8罪孽(3)
当下,我顿时哭了。我知道,师医院远不如偏僻的农村县医院的技术和设备,知道父亲的病虽不是恶症,但也是难愈之症,之所以要到千里之外的部队医院,更多的考虑是可以免费。我擦着泪说:&ot;爹,都给医院说好了,来就能住。&ot;然后,我把师文化科长帮我在师卫生科开的&ot;需要照顾住院&ot;的介绍信拿出来给父亲去看。父亲望着那信,脸上有了一层兴奋,挂着笑说:&ot;想不到能来这里住院,说不定我的病就该好在这里,要那样你这辈子当兵也就值了。&ot;
不消说,父亲是抱着治愈的极大期望来住院的。在最初的半个月,因为医院御寒温暖,因为他的精神也好,病似乎果然轻了。那半个月的时光,是我这一生回忆起来最感自慰、最感温馨的短暂而美好的日月。因为,那是我这辈子于父亲唯一一次孝敬床头的两个星期。每天,我顶着北风,走四五里路去给父亲送饭,一路上都哼着戏词或歌曲。一次,我去送夜饭时,父亲、母亲不在病房,而我在露天电影场找到了他们,见他们在寒冷里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我的心里便漫溢过了许多欢乐和幸福,以为父亲的病是果然轻了,慌忙给哥、姐们挂了长途电话,把这一喜讯通告他们。父亲也以为他的病有望再愈,在看完电影回来之后,激动而又兴奋,说他多少年没有看过电影了,没想到在冬天的野外看了一场电影,也才咳了几次。
然而,三天后下了一场大雪,天气酷寒剧增,父亲不吃药、打针就不能呼吸,而打针、输液后,则呼吸更加困难,终于就到了离不开氧气的地步。于是医生就催我们父子尽快出院,一再地、紧锣密鼓地促催着出院,害怕父亲在医院的床上停止呼吸。父亲也说:&ot;不抓紧回家,怕&039;老&039;在外边。&ot;这就结束了我一生中不足一个月的床头尽孝、补过的日子。
回到家,农村正流行用16毫米的电影机到各家放电影的习俗,每包放一场10元钱。电影是当年热遍天下的《少林寺》,我们一家都主张把电影请到家里,让父亲躺在床上看一场真人能飞檐走壁的《少林寺》。看得出来,父亲也渴望这样,可把放映员请到家里时,母亲又说:&ot;算了吧,有这10块钱,也能让你父亲维持着在人世上多活一天。&ot;这样,我们兄弟姐妹面面相觑,只好目送着那个放映员和他的影片,又走出我家大门‐‐这件事情,成为我对父亲懊悔不迭的失孝之一,每每想起,我的心里都有几分疼痛。给父亲送葬时候,我的大姐、二姐都痛哭着说,父亲在世时,没能让他看上一场(仅一场)他想看的电影,然后她们都以此痛骂她们的&ot;不孝&ot;;我看见哥哥听了这话,本已止哭的脸上,变得惨白而又扭曲,泪像雨注样横流下来。于是,我就知道,这件事情在我哥哥和大姐、二姐心里,留下懊悔的阴影也许比我的更为浓重。而独属于我的顿足的懊悔,则是在1994年&ot;国庆&ot;,我没有给新婚的妻子买一套衣服,没有买一样礼物,我用借来的120元钱打发了我的婚事,打发了妻子一生仅有一次的婚姻。当我领着毫无怨言的妻子第一次回家看望父母时,正赶上中秋突来的暴寒阴雨,父亲突然病危,使家里一天一夜慌乱不止,请医抓药、输氧熬汤,一家人不敢离开病床半步。那一夜阴雨刚过,天空有些放晴,我家上空的星月清冷而又稀薄,屋子里充满了寒凉和对父亲的担忧,大家连走路说话都慢步轻声,似乎生怕惊了父亲微弱的呼吸和细弱的魂魄。终于到父亲的病情有些缓解,大夫把我和母亲叫到另外一间屋里,说父亲的身体太虚太弱,需要一些贵重药品的滋补。问:&ot;家里还有钱吗?&ot;母亲摇头。而我这时,把头深埋在自己怀里,很久没有一句言语。望着我们一家,大夫长叹一声,以他特有的职业语气说:&ot;只要二叔(我父亲)活着,你们家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你们家要日子好了,二叔也能多活几天。&ot;不知道这位在父亲生病期间尽心尽力的乡村大夫,那时候是对父亲生命将尽的判断,还是对我家‐‐世界上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生存的一种总结。说完,他们就又到父亲床前去了,而我却不知为什么站在那儿没动。站在那儿,脑子里嗡嗡嘤嘤,似乎从大夫的话里,预感到了一种不祥。说不上在那儿站了多久之后,我独自从屋里出来,孤零零地立在寒夜里,抬头望了一下冰色的天空。突然,我的脑子如天裂样划过一个念想,那可怕的念想如流星样一闪而失,带着轰鸣,带着剧烈的光电,在我的头脑砰然地炸响‐‐我一点都不知是为了什么,完完全全是猝不及防,我脑子里又重复了半句大夫说过的话:&ot;只要二叔活着,你们家就不会有好日子过……&ot;我如果把大夫那完整的一句话重复完整也就好了,如果把这话里存储的别的含义想想也就好了,可当时,那半句话在我脑际戛然而止,如冰冻样结在了我的脑际。明确说,停在我脑里的不是那话,是那话最直接的含意‐‐&ot;只要父亲在世,我们家(也许就是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ot;或者说,那含意就是我对父亲故逝的一种预盼,对父亲长年有病受到拖累的一种厌烦、一次逆子私欲的无意识表白。那时,当我立马意识到我脑里闪过大夫那半句话里,似乎有&ot;我希望父亲早一天离开人世&ot;的含意时,似乎&ot;想以父亲的死来换取我们家(我)的好日子&ot;时,我顿时木呆震惊,身上有了一阵冰冷的哆嗦,叮当着从我头上朝脚下轰鸣响去。仿佛害怕父亲能够听到我的念想,害怕母亲和哥、姐们突然出来,看见我内心的罪过和卑劣,我慌忙从院落往宅后的空院躲去。那所空宅院落里,那所父亲在我当兵后因每夜走动而再次染疾的空院里,cháo湿而阴暗,寂静而神秘。多半落叶净尽的桐树和椿树,淡影婆娑,梢叶微动;浓厚的湿气和腐气,有声有响地在空院里滚去滚来。立在那空院的中央,我仿佛被孤零零地推到了寒夜里无边无际的山野或海的中间,浑身都漫溢着孤独和寒凉。想着我那一瞬间产生的卑劣、罪过的念想,为了惩戒我自己,我朝我脸上狠命地打了一耳光,接下来,又用右手在我脸上、腹上、腿上往死里拧着和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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