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丑模样用他的言语方式说那可真叫&ldo;惨不忍‐‐&rdo;,但就是这样&ldo;惨不忍‐‐&rdo;的一个人,竟让高密县气味最美好的姑娘喜欢他。究其原因,依然是气味,莫言的气味与那种烟农烘烤烟叶的泥巴屋里的气味相仿,庞春苗是一个潜在的烟糙爱好者。莫言看到坐在店堂一角出租书摊前专注看书的蓝开放,上前去揪耳朵。然后对庞春苗介绍,这是县社蓝主任的儿子。庞春苗说我早就猜到了。这时我叫了两声,提醒开放,他妈妈已经下班,气味已经移动到五金交电公司门口,再不走就不能抢在她前头回家了。庞春苗说:蓝开放,快回家吧,你的狗提醒你了。她对莫言说:这狗真灵,有时候开放读书入迷,叫不应,它就会跑进来,拽着他的衣裳把他拖走。莫言探头看看我,说:这家伙,真是&ldo;如狼似‐‐&rdo;。&ldo;惨不忍‐‐&rdo;莫言说我&ldo;如狼似‐‐&rdo;,&ldo;豆蔻年‐‐&rdo;庞春苗对我微微笑。&ldo;惨不忍‐‐&rdo;莫言&ldo;发自内‐‐&rdo;地赞叹:真是条好狗!对小主人是&ldo;赤胆忠‐‐&rdo;。二人一齐大笑,哈哈哈哈。
第四十二章蓝解放做爱办公室黄合作簸豆东厢房
初吻之后,我想退缩,我想逃避,我既感幸福,又感恐惧,当然还有深深的罪疚。我跟老婆的第二十次也是最后一次性交就是这种矛盾心情下的产物。尽管我努力想做好些,但终究是糙糙收场。
接下来的六天里,无论是下乡,还是去开会,无论是去剪彩,还是去陪席,无论是车上还是凳上,无论是站着还是走着,无论是醒着还是梦里,脑子里都是庞春苗的模糊形象‐‐我越与她关系亲近她的形象就越模糊‐‐我沉浸在与她在一起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里。我知道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了。尽管还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但这声音越来越弱。
周日中午,省里来人,我去县府招待所陪席,在贵宾楼大厅里与庞抗美相遇。她穿着一条深蓝色长裙,脖子上挂一条光芒含蓄的珍珠项链,脸上薄施粉黛,用莫言那小子的话说就是&ldo;徐娘半‐‐丰韵犹‐‐&rdo;。一看到她我的脑子&ldo;嗡&rdo;一下就蒙了。来客是省委组织部一位曾在高密工作过的处长,姓沙名武净,与我在省委党校有三个月的同学之谊,本来是组织部门的贵宾,但他指名要见我,于是我前来做陪。这一顿饭我是如坐针毡,嘴笨舌拙,形同白痴。庞抗美稳坐主席,劝酒夹菜,妙语连珠,让那处长,一会儿就舌头发硬,目光迷离了。在席上,我发现庞抗美冷冷地盯过我三次,每一次都像锥子扎我。总算熬到席终,送处长入客房,她笑容满面,与所有的人打着招呼。她的车先来,握手告别时,我从她的手上感到了厌恶,但她却用关切的声音对我说:&ldo;蓝副县长啊,你脸色不大好,病了,千万别拖着!&rdo;
坐在车上,琢磨着庞抗美的话,我感到不寒而栗。我一遍遍地警告自己:蓝解放,如果你不想身败名裂的话,一定要&ldo;悬崖勒‐‐&rdo;。但当我站在办公室窗户前,注视东南方向新华书店那油漆斑驳的招牌时,所有的恐惧和担忧都消逝得干干净净,余下的只是对她的思念,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一种活了四十年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我拿起托人从满洲里买回来的前苏联军用高倍望远镜,调整焦距,瞄准新华书店的门口。那两扇装有铁把手的棕色大门虚掩着,把手上红锈斑斑,偶有一个人出来,我的心便剧烈跳动,我盼望着她苗条的身影能从那里闪出来,然后轻盈地穿过大街,轻盈地来到我的身边,但出来的总不是她,出来的总是一些面孔陌生的读者,有老有少,有女有男。他们的或是她们的脸被拉到我的眼前,我觉得这些人脸上神情都很相似:神秘而荒凉。
这使我不由得胡思乱想,是不是书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她遭到了什么不幸?有好几次我都想以买书为名去看个究竟,但残存的那点理智使我克制住了自己。我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刚刚一点半,离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放下望远镜,想强迫自己到屏风后面那张行军床上打个盹儿。但我无法平静。我刷牙洗脸。我刮胡须剪鼻毛。我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半红半蓝,实在是丑陋。我轻轻地拍着那半边蓝脸,自己骂自己:丑八怪!自信心顷刻间就要土崩瓦解。油然想起莫言那厮分明是为取悦于我而信口胡编的话:老兄,您这张脸,半边关云长,半边窦尔墩,绝对阳刚,少妇杀手。明知他胡言乱语,但自信慢慢恢复。好几次仿佛听到清脆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由远而近,慌忙开门相迎,但看到的总是空空的走廊。坐在她坐过的位置上苦苦等待着。翻看着她认真读过的那本《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她读书时的神态出现在眼前。书上有她的气味,有她的指纹。猪瘟,此病由病毒传染,发病迅速,死亡率极高……这样的书她竟然读得津津有味,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我终于听到了确凿的敲门声。我感到极度的寒冷,浑身颤抖,牙齿不由自主地碰撞,&ldo;嘚嘚&rdo;作响,急忙拉开门,她嫣然一笑,直透我的灵魂。什么都忘了,原先想好的那些话都忘了,庞抗美那阴沉的暗示忘了,如临深渊的恐惧忘了。搂住她,亲她;抱着我,亲我。在云上飘着,在水中沉着。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什么都不怕了,只要你……
在吻的间隙里,睁开眼,眼睛对眼睛,离得那么近。有泪,舔掉泪,咸而清新。好春苗,为什么?这是不是梦,为什么?蓝大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了我吧……我极力挣扎着,仿佛一个溺水者想抓住一根稻糙,但连稻糙也没得抓。又吻在一起。有了这样死去活来的吻,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无法避免。
我们拥抱着躺在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上,并不感到拥挤。&ldo;春苗,好妹妹,我比你大二十岁啊,我是个丑八怪,我只怕是害了你了,我真该死……&rdo;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她抚摸着我的胡茬子,抚摸着我的脸。嘴巴紧贴着我的耳朵,痒痒地说:&ldo;我爱你……&rdo;
&ldo;为什么?&rdo;
&ldo;不知道……&rdo;
&ldo;我会对你负责的……&rdo;
&ldo;不要你负责,我愿意的。跟你好一百次,我就离开你。&rdo;
就像一头饥饿的老牛面对一百棵鲜嫩的小糙一样。
很快就是一百次,但我们已经无法分开了。
第一百次恨不得永不结束。她抚摸着我,流着眼泪说:&ldo;好好看看我吧,别忘了我……&rdo;
&ldo;春苗,我要娶你。&rdo;
&ldo;我不要。&rdo;
&ldo;我主意已定,&rdo;我说,&ldo;等待着我们的大概是万丈深渊,但我别无选择。&rdo;
&ldo;那就一起跳下去吧。&rdo;她说。
当晚,我回家向妻子摊牌。她正在厢房里用簸箕扇簸绿豆。这活儿技术难度很高,但她干得很熟练。灯光下,随着她的双手上下左右地颠动,成千上万粒绿豆跳跃滚动,时而在前,时而在后。绿豆中的杂质从簸箕口飞了出去。
&ldo;忙什么呢?&rdo;我没话找话说。
&ldo;他爷爷托人捎来的绿豆。&rdo;她看我一眼,用手从簸箕前部往外拣着大粒沙石,说,&ldo;这是他爷爷亲手种的,别的东西烂了就烂了,这个不能糟蹋,簸簸,生豆芽给开放吃。&rdo;
她又簸起来,绿豆刷刷地响着。
&ldo;合作,&rdo;我一狠心,说,&ldo;我们离婚吧。&rdo;
她停下手,怔怔地望着我,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我说:&ldo;合作,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吧。&rdo;
簸箕在她胸前慢慢低垂着,低垂着,先是有几个、十几个、几百个绿豆滚出来,然后,成群结队的绿豆如一道绿色的瀑布,倾泻到地上。成千上万粒绿豆在水磨石地面上滚动。
簸箕从她手中落地。她的身体摇晃着失去了平衡,我想上前搀扶她,但她已经倚靠在放着几棵大葱、几根干巴油条的案板上。她捂着嘴巴,呜呜地叫着,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我说:&ldo;确实对不起,但请你成全我……&rdo;
她猛地把手从嘴上甩开,用右手的弯曲食指勾去右眼下的泪,用左手的弯曲食指勾去左眼下的泪,咬着牙根说:&ldo;等我死了吧!&rdo;
第四十三章黄合作烙饼泄愤怒狗小四饮酒抒惆怅
你带着与庞春苗疯狂做爱后的浓烈气味与你妻子在厢房里摊牌,我蹲在房檐下望着月亮沉思。大好的月光,有几分癫狂。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全县城的狗,应该在天花广场聚会。今晚的聚会,预定的节目有三。一是追思那条藏獒,它终因不适应低海拔环境,器官功能退化导致内出血而死。二是要为我三姐的孩子做满月。四个月前,它与县政协主席家那条挪威雪橇狗自由结婚,怀孕,妊娠期满,生下了三条白脸黄眼的小杂种,据经常去庞抗美家串门的郭红福家那条俄罗斯尖嘴说,我那三个狗外甥健康活泼,不足之处是目光阴险,好像三个小jian贼。尽管相貌欠佳,但这三个小jian贼一生出来就被富贵人家号定,据说定金不菲,每只高达十万元。
担任着我的联络副官的广东沙皮狗已经发出了第一次提醒信号,此起彼伏的,腔调各异的狗叫声如同层层波浪,汇集而来。哐‐‐哐‐‐哐‐‐!我对着月亮吠叫三声,向他们报告我的位置。主人家尽管发生了重大变故,但会长的职责还要履行。
你蓝解放匆匆而去,走时还对我深深一瞥。我用吠叫替你送行,伙计,我想,你的好日子过到头了。我有点恨你,但不强烈。如前所述,你身上混杂着的庞春苗的气味减弱了我对你的仇恨。
你的气味让我知道你径直北去,你没有坐车,走的是我送你儿子上学的路线。你妻子在厢房里弄出了巨大的声音,厢房门大开着,我看到她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发狠地剁着案板上那几棵大葱和那几根油条,葱的辛辣和油条的哈喇味儿猛烈地挥发出来。而此时,你的气味已到达天花桥上,与桥下那肮脏的臭水味儿混合在一起。她每剁一刀,左边的腿便颠一下,同时嘴巴里发出&ldo;恨!恨!&rdo;的声响。你的气味到达农贸市场西头,那里搭建着一排平房,里边住着十几个江南来的服装贩子,他们合伙豢养着一条绰号&ldo;羊脸&rdo;的澳大利亚牧羊犬,这家伙长毛披肩,面孔狭长,七分像狗,三分似羊。它曾经试图拦截你的儿子,仰着头,龇着牙,发出一串示威性的&ldo;呜呜&rdo;怪叫。你儿子退缩着,一直退到我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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