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转过来,又言辞犀利地对?着她:“你是他的嫂子,到底也?算大一辈,怎么不尽到责任,竟然叫小叔子下雨天乱跑,不久就要乡试了,咱们严家还指望他光宗耀祖呢,出个好歹咋办。”绿腰低下头。多说多错,这时候不是讲理的时候。把人送回去,一路上,幸好严霁楼安静沉默,就像真的睡过去了一样,他肩膀上的伤,也?很懂事地没有再流血,两个人勉强逃过一劫。看着老族长走远,绿腰赶快出去把大门门闩上住,防止外?人进来。到底不是啥光明正?大的事,还是藏起来莫为人知比较好。雨下了一夜。雨水把窗台洗得明净,外?面的那棵老榆树,播撒圆圆的光斑,铜钱一样糊在桐油纸窗上。严霁楼再醒来的时候,因为窗帘遮掩,加上外?面雨水不绝,天气灰败,也?断不清时辰,嘴角一阵一阵钝痛,呼吸蹇滞,舌尖传来酥麻的痛感。他随手一扯,原来是条紫色的纱巾,他原是咬着这个过了一夜。上面还有丝丝缕缕的肃穆的檀香。烫手一般,他赶快丢掉这东西。这么一动,肩头的伤口被牵动,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他昨天夜里?的危劫。荒唐。下午的时候雨收住了,绿腰在外面放马,现在夏天到了,河边水草丰美,刚下?过?雨,草又干净,她就把马绳拴在河岸的木橛子上,叫它自己在那儿嚼,省下?给马喂食的工夫。她蹲在河滩急流转弯处捡石头,一方面是?这边的石头,常年遭受河水冲刷,表层光滑纹理鲜艳,确实好看,拿回去放在窗台上,可以装饰,也可以养花,另一方面,其实是有意消磨时间。她不想回去和小叔子相对,两个?人的关系,总有一点微妙,可能是他们都没有处理人事的经?验,她不行,他也做得不好,所以总是欠缺那种分寸感,就好像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男女?,突然被塞进了一间屋子,被要求长久地相处下?去,但是?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不能隔阂,当然更?不能重叠,这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叫她晕头转向。离得远呢,显得心虚,仿佛小媳妇闹脾气,她当然明白她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反倒是?横眉立目的训斥,更?名正言顺些,再近一步,当然就有风险,不能说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险。她站在河滩上,吹着风,打了几个?不远不近的水漂后,终于下?定决心:家里不是?还有老?窑吗,就叫他搬到那儿好了,把严青挣下?的钱给他一半,算是?分家。回去推开?门?,屋里早已空空如?也。她忽然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也和自己想的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被风吹动的印染蓝花布帘,她的身体感到一阵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她转身离开?,把门?重新扣上,枕下?的纱巾露出紫色一角,像是?个?梦的尾巴,当然是?不属于荒山野村的梦。-镇上的骆驼坊一带。夜晚人声嘈杂,夏日晚风混合骆驼绒毛,夹杂脂粉熏香,极有一股腥臊气息,门?口大红灯笼底下?,红男绿女?恩恩爱爱,旁边还有一群人正打得难舍难分。一个?穿鹦哥绿纻丝袄的女?人,正站在楼上嗑瓜子,顺便看戏,一把燕尾髻输得油黑,皮肤也红红的,油油的,像是?抹了湿胭脂,浓眉毛丹凤眼,竟是?个?黑里俏。门?里跑出来个?圆圆胖胖的老?妈子,又是?哭又是?笑,冲进人群将人给扯开?,又抬头骂楼上姑娘,好说歹说,赔着笑,终于平息苦主们的怒火。老?妈子挥手招姑娘下?来,那姑娘翻了个?白眼,凭空抛下?一把瓜子皮,扭身就走。巷尾处停着的马车上,穿宝蓝直裰头戴方巾的男子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听说杜霸王和那个?薛公子为了她,都快打出人命了,我这样瞧着,模样倒也一般,性?子也不好,实在想不通。”“你能想通就怪了,本?来也是?蠢人扎堆,乌龟找王八,”看着喝得醉醺醺,已经?被奴仆架着走远的杜庆,严霁楼放下?帘子,冷笑道:“怪不得使?出那种手段,原来早是?个?脏货。”“你准备怎么办?”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严霁楼避而不谈,反问道:“周兄,你之前跟我说,杜老?爷爱好字画,最近在收藏古墟十贤的画,有这回事??”周学兄说是?,杜老?爷爱好金石字画,且十分精通此?道,其藏品的数量和质量,在整个?白家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听说当年为了躲避南方战乱,从淮南迁来雍州的时候,满满当当拉了几大车,全是?前朝古物,就为了保护那些东西,杜老?爷一路上连几个?儿女?都撂下?车,送给土匪祭天了。严霁楼也听说过?这回事?,外人都说杜老?爷心狠,不过?他们这些学子,毕竟在人家的书?院念书?,人在屋檐下?,好歹不敢把话说得太绝,也就是?一听而过?,现在嘛,严霁楼倒是?有了念头。“你有古墟十贤的画吗?”周学兄说没有,他是?个?务实的人,顾不上搞这些风雅之事?,但是?真论起来,他是?见过?的,只是?不知道是?正品还是?仿品。“仿品更?好。”严霁楼露出隐秘的微笑。车夫马鞭一甩,车轮辘辘转动起来,半个?时辰后,停在雍州城内的一家古玩店门?前。这会儿已经?到了歇业时间,那个?小学徒,正往门?上挂打烊牌子,见有人来,说不见客,马上就要下?锁。“我们是?来看贵店的镇店之宝的。”镇店之宝?小童并不明白自家店里有什么镇店之宝,但是?目测眼前这两个?人,穿着有品,气度不俗,应当是?懂行的,不敢耽误师父生意,当即跑到后堂去通报了。不一会儿,两人就被请进去。一个?戴玳瑁眼镜的老?头,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上,正拿糨糊修补古画,严霁楼说明来意,那老?头才抬起头,扶正茶褐色镜框,“古墟十贤?”古墟十贤,是?前朝的十位贤士,伏鸾隐鹄,避世绝俗。此?十人在旧朝覆灭新帝登基时,选择隐于深山老?林中,漱石枕流,山栖谷饮,以效古君子采薇之义,先帝并不以之为过?,反而大肆褒扬,赐为“古墟十贤”,死后极尽哀荣,讽刺的是?,后来这些人的字画却也随之水涨船高,其中尤以一位抱石先生,性?格最为佻挞不羁,奈何其才极高,世上画作流传又少,如?今在藏家眼里,可谓炙手可热。“我们是?来看看抱石先生的笔墨。”那抱石先生在金石圈子本?是?最受瞩目的,他们要看这个?,不足为奇。“正好,小店有幅《庐山烟雨图》。”老?先生颇为骄傲地说。接过?来大致看一遍,严霁楼细细观摩,暗记其描摹手法,用墨深浅,格局铺陈,心里有底了,待时间差不多,还给对方。又问:“听闻抱石先生曾作《群盲鉴古图》,店内可有?”老?先生疑惑,搜肠刮肚,“不曾听过?。”严霁楼笑起来,声音里含着一种奇特的引诱,听起来却像挑衅:“老?先生如?此?博学,可惜竟不知道,那才是?最能彰显抱石先生笔法高妙的一幅。”“何出此?言?”老?掌柜轻松咬饵。严霁楼慷慨替他解惑,“同?旁人不同?,抱石先生在世时,画作已然火遍大江南北,只是?先生性?子最是?清高,见不得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纵是?达官贵人,也求不得只言片字,偏江南世风浮华奢靡,他越是?惜名,墨宝越是?水涨船高,最后甚至连废纸都被人捡了去,失望之下?,作出一副《群盲鉴古图》,以讽世风,只是?不知后来流传到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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