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令秧脸色惨白地等在马厩里,头发只是挽着最简单的髻,只穿了套月白色的袄裙,额上发际还有一块胎记一样若隐若现的乌青。他心里一惊,睡意便散去了大半。&ldo;怎么是夫人。&rdo;他耐着性子,&ldo;这里可不是夫人该来的地方。&rdo;
&ldo;我还没谢过先生。&rdo;令秧凄然地一笑,嘴唇干得发裂,&ldo;家里能跟吴知县攀亲,多亏了谢先生美言。&rdo;
&ldo;夫人过誉了。&rdo;他静静地拴了马,&ldo;其实知县大人看上的是唐氏一族有人在京城平步青云,谢某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rdo;
&ldo;我不懂这些。&rdo;她静静地看住他的眼睛,&ldo;只是谢先生能再指点指点我么?究竟有没有别的女人,可以不用等到五十岁,提早有了牌坊的?除了死,还有没有别的办法?&rdo;
谢舜珲一怔:&ldo;这个……也许有,夫人容我回去查查。&rdo;
&ldo;谢先生,我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若有一日实在不得已,只能自己了断。就怕那时候没工夫跟谢先生辞行,先生的恩德我只能来世再报。&rdo;令秧以为自己会哭,但是并没有。
&ldo;夫人遇到了什么难处吧?&rdo;他一转念,又道,&ldo;夫人不必告诉谢某。不过谢某只劝夫人,眼下夫人最该做的,就是熬到三小姐嫁入知县府,到那时候阖府的境遇都不同了,夫人且耐着性子熬过这几年,到那个时候,不怕县衙里没人知道夫人的贞节。夫人且放宽心,记得我的话,府里关上大门发生过什么没那么要紧‐‐所有的节妇,烈妇,不过是让世人都知道了她们的贞烈而已。就像是看戏一样,他们要看你扮出贞烈。夫人冰雪聪明,世人想看什么,夫人就给他们看,切忌认真‐‐夫人懂得谢某的意思么?&rdo;
&ldo;就算能一直扮下去,也不是真的。&rdo;
&ldo;夫人若是有了牌坊,那就是真的。&rdo;
&ldo;我自己知道不是。&rdo;令秧此刻执拗的眼神就像她身后的那匹小马。
&ldo;谢某只告诉夫人该怎么做。至于怎么自处,是夫人自己的事。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受苦。不受这种,便受那种,若有人真能如夫人所说,全是真的,真到什么都不必去扮,那便也不是人了,夫人说是不是呢?&rdo;
第六章
令秧自己也没料到,七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这一年,唐家大宅里最大的事情,自然是操办三月间,三姑娘出阁的大事。人仰马翻了足有半年工夫,好不容易把如今已亭亭玉立的三姑娘送去了知县府。按说,如今已不是知县府了‐‐吴知县升了青州府同知,只等婚事办完便只身去山东上任,家眷还都在休宁留着。如此说来,也还不算远嫁,倒是减轻了不少蕙娘的伤感。三姑娘长大了,自然不似小时候那般淘气蛮横,人沉静了很多,可这一沉静却又沉静得过了头,甚至显得阴沉。装嫁妆的箱子堆满了绣楼下面的一间空屋‐‐平顶的官皮箱和盝顶的官皮箱像密密麻麻的蘑菇那样,堆在陪送的屏风和亮格柜的脚底下,箱子顶上再摞着两层小一些的珍宝箱和首饰盒‐‐令秧也不大懂,那些箱子盒子究竟是紫檀木,还是黄花梨。总之,夫家派了十几个人来抬嫁妆,也耗了半日工夫。族中的人都咋舌,说倒是没看出来唐家如今还有这样的底子‐‐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不过区区90石大米而已,娶进来一个这样排场的媳妇儿,自是不能轻慢。
令秧现在的贴身丫鬟‐‐小如‐‐也在给令秧梳头的时候撇过嘴:&ldo;外头人都说咱们府里舍得,只是不知道,操办嫁妆的这些花销,蕙姨娘讨过夫人的示下没有?夫人性子宽厚,只是有一层也得留心着,如今三姑娘的嫁妆开销了多少,他日给溦姐儿置办的时候,是要翻倍的。咱们溦姐儿才是嫡出的小姐,不然传出去,人家笑话的是咱们府里的规矩。夫人说……&rdo;
她看着令秧转过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便住了口。令秧依然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她,直看得小如拿梳子的那只手因为悬着空而不自在起来,令秧就这样看了一会儿,牢牢盯紧她的眼睛,缓慢道:&ldo;管好你自己的嘴。&rdo;小如垂下了眼睑,悄声道:&ldo;夫人今天想梳个什么发式?&rdo;&ldo;随便你。&rdo;令秧淡淡地说。
小如是前年夏天来令秧房里的,平心而论,小如觉得夫人倒不刻薄,有时候还对小如嘘寒问暖的,只是即使笑容可掬的时候,也不知为何有种冷冰冰的感觉。总之,别人房里主子奴才有说有笑的事情,小如是不敢想。她默默地把梳子放回梳妆台上,仔细地在令秧的发髻旁边插了几颗小小的白珍珠‐‐那是令秧允许自己的唯一的装饰。
没有人知道,在诸如此刻的时候,令秧最想念连翘。
可是连翘已经走了。
本以为,三姑娘出了阁,府里能清静几天‐‐可是三姑娘带着新姑爷回门之后不久,就又要开始准备老夫人的七十大寿了。不过越是忙碌,蕙娘倒越是看着容光焕发,整个人也似乎看着润泽起来。众人都道是回门的时候,看着新姑爷对三姑娘体贴得很,蕙娘自是宽心,长足了面子,自然益发神清气慡。老夫人的这个生日,操办起来还和往日做寿不同些。这一回,唐家跟族中打了招呼,老夫人的寿诞,要宴请族中,乃至休宁县这几个大族里所有的孀妇赴宴,无论年轻年老;附近普通乃至穷苦人家,被朝廷旌表过,或在邻里间有些名声的孀妇也一并请来,办成一个有声势有阵仗的&ldo;百孀宴&rdo;。
不用说,这自然是谢舜珲的主意。
这些年,因着十一公的喜欢,谢舜珲更是常到休宁来,一年里至少有三四个月倒是在唐家过的‐‐若是赶上有什么大事发生,比如川少爷的小妾生下的小哥儿的满月酒,只怕还会待得时日更多些。府里早已将谢先生也当成家里一个人,不用谁吩咐,厨房里都已熟记谢先生不爱吃木耳,喝汤喜欢偏咸一点儿。
把老夫人的寿诞办成&ldo;百孀宴&rdo;本来也不过是灵机一动。由川少爷试探着跟十一公提起来,结果十一公听得喜出望外,击节赞叹,连声道&ldo;百孀宴&rdo;一来福泽邻里,二来为自己门里的后人积德,三来唐氏可以借着这个时机,把自家看重妇德的名声也远扬出去。于是当下拍板,承揽下大部分&ldo;百孀宴&rdo;的开销,又叫唐璞负责监督着往来银两。
&ldo;千万记着。&rdo;谢舜珲告诉令秧,&ldo;这&lso;百孀宴&rso;,说是给老夫人祝寿,其实是给夫人办的。&rdo;
那一天,令秧命人打开多年来一直上锁的老爷的书房,独自在里面坐着。谢舜珲进来的时候,她原想回避,后来又作罢了‐‐如今府上应该没什么人会在意她单独跟谢先生多说几句。她笑道:&ldo;谢先生可是听我们川少爷提起老爷藏着的什么珍本,想来看个究竟不成?&rdo;谢舜珲也笑了,来不及回答,令秧便行了个礼,&ldo;我不过是想进来坐坐,看看老爷的旧物‐‐如今三姑娘嫁了,老爷知道了也该高兴。谢先生喜欢什么书就拿去看吧,那么些书总是白白放着也太寂寞。我先回去了。&rdo;七年下来,她言语间益发地有种柔软,不再像过去那样,脸上总挂着一副&ldo;知道自己一定会说错话&rdo;的神情‐‐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确定了,这些没人看的书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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