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君上”二字令他猛然一惊。他睁开眼,面前居然真地有一个姜宣,动作表情与梦中花园里的一模一样!然而下一个瞬间姜宣就不看他了,好像不认识他似地站起来抖抖衣袍,面色严肃,语气平静地对周围人说:“是伤寒,挺危险,得慢慢治,慢慢调养。”季恪自然是无法平静的。三年多来朝思暮想、悔恨遗憾,最近两次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用理智顽抗,强行远离,可现在姜宣自己来了,他还等什么?“宣儿!”病得昏昏沉沉的季恪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用渴望到几近哀求的眼神望向不远处的身影。那身影的情绪却与他截然相反。只微微侧了个身,冷淡的目光瞥过来,冷淡地说:“你认错了,我不是宣儿。”季恪顿时懵然。一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尚未梦醒,求助地望向周围,王至、小荷、其他侍卫侍从……每个人都那么真实,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而有理可循——他们垂下头,浑身写满了尴尬。因为堂堂帝王被张口就来的胡说八道无情顶回去的尴尬。所以这不是梦!宣儿的确来了!确信以后,季恪便不顾面子百折不挠了,很激动地说:“谁说你不是宣儿,你明明就……”“就不是。”“怎能不是……”“就不是就不是。”季恪:……众人:……头纷纷垂得更低。此情此景,实在不该有他们的存在,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想要躲过这劫,姜宣却朗声道:“你们不能走,我只看病开方,不照顾人。你们走了,他有个好歹我可不管。”众人:…………季恪:…………姜宣同从前不一样了。初醒的时候就意识到了,现在这感觉更加强烈。此种不一样名为成熟和成长,在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或激动或尴尬的时候,姜宣却能发自内心地镇定自若不为所动,说出的话语并非从前的生气或撒娇,而是不带情绪,坦坦荡荡,冷冷冰冰,自外于周围。季恪难过地攥住手指:“朕就算、就算是崩了,也绝不可能认错宣儿……何况还有他们,方才有人称你君上,朕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也认错了。”姜宣木头人一般生硬地说,“反正我不是姜宣。”“你不是姜宣那是谁?!”季恪有些崩溃,努力压着声音,却实在忍不住用拳头砸了一下床板。室内寂静,众人脸上的表情惨不忍睹,唯有姜宣毫无变化。他把拳头放在嘴边,轻轻咳了咳,说:“我是宣姜,我来的时候就自报了家门,不信你也问他们。”季恪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几乎快要吐血。姜宣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吐血就吐血,他已掌握了季恪的病状,就算吐血也有办法。而且他不算说谎,来官驿的时候,王至领着人要列队迎接,他拒绝了,说你们要先承认我不是君后,不知情的人面前也不许提,我才给季恪看病。看病要紧,王至一口就答应了。检查完毕,他先施针令季恪苏醒,情急之时,有个侍卫大约是一时忘了,喊了一声君上,不料却被季恪听见了。其实来之前他也想过易容,但与季恪在此相遇已成事实,再遮掩也是晚了,而且近来他突然有些想通,没什么不敢面对的。季恪放不下,大约也是因为他一直躲避,那么现在他就站出来,亲口让季恪放下。于是,在满室的震惊惶恐与匪夷所思中,他又说:“你还治不治病?不治我这就走。治的话你便记住我是宣姜,不是姜宣,不能瞎以为,更不能叫错。”季恪:………………众人:………………实在难以想象天子究竟怎么可能点头,怎么可能在这么多下人面前放下世间最为高贵的身段。但天子终究是点了那个头,放下了那个身段。看来即便天子也有大老虎变小猫咪,被一物降一物的时候。……季恪开始正式跟着姜宣治病。姜宣每日辰时来官驿,检查问诊、调整药方、配药熬药、留下医嘱——他的医术承于骆雪霜,读的是停仙门典籍,治法上颇有属于自家隐秘、不同成俗之处,故而开方、配药、煎制等绝不假手他人。而且这一次,除了要治季恪的伤寒重症,姜宣还想挖一挖他的病根,查查过去被白玉弓下慢性毒药,并经骆雪霜施救后是否还留有隐患,每日停留的时间就长了些。这样辰时到来,大约申时离开,两三日后,姜宣越发坚信这次的决定做对了。学医以后,除了偶尔下山义诊,他实际行医的经验并不丰富,季恪可以说是他碰上的第一个病因复杂、病情麻烦的人!如此专注钻研,一点点寻找症结、一点点印证自己、一点点攻克难关,太有成就感!虽然身为大夫,最大的愿望还是这世上没有病人,可话又说回来,能精进自己亦是相当快乐!至于和季恪的过往且顾不上呢——原来他面对季恪真地可以心如止水,起初连他自己都意外了!然而季恪尚不能心如止水。一开始,他一看到姜宣就激动,想跟他说话,可是看着姜宣一板一眼只当大夫的表现,想到那句被专门提出的“不能瞎以为,更不能叫错”,他强行忍住了。他不能再让姜宣不快,更加不能把他气走。只在一旁静静观察也不错。仍是那张精致可爱的面庞,眼里仍是充满光,偶尔思索或用力,脸颊上的酒窝就会被挤出来。那样精巧的酒窝,那样灵动的神情,他以前居然会因此纠结彷徨。他是傻子、疯子!是天下第一的蠢蛋、混蛋!他活该受罪!活该承受一切恶果!季恪一边痛恨自己,一边更加痴迷地瞧。姜宣在不远处的案前配药,做事永远专注而沉浸。忽然,一小根药材飞到了脸上,他没注意,那根药材就那么挂在他柔嫩的面颊上。片刻后似是觉得痒痒,他轻轻晃了晃脑袋。季恪不由地笑起来。天真烂漫、可爱自然,即便如今成长、成熟了,但骨子里依旧没变。而自己,这个肮脏可恶的自己,唯有彻底洗心革面、换了全身的血肉,才能稍有一丝继续配他的可能。数日来,季恪的内心反反复复波澜汹涌,姜宣却是极其简单,看着病人在自己手下症状渐轻、身体向好,不由地心生喜悦。这日清晨,他照旧来到官驿,走进季恪卧房却没有看到应该看到的人。小荷端着水盆搭着抹布进来。“……公子!”“唔。陛下呢?”“书房批折子呢。”姜宣一愣:“批折子?批多久了?”“醒来就去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吧。”也不算短。“最近折子多?”姜宣把背着的药箱放在桌上。原本要打扫卧房的小荷便先浸湿抹布,来擦那药箱。虽然姜宣做君后只不到半年,但她认定了这个主人,打理他的日常起居已经成了习惯。“前几日陛下昏昏沉沉无法理事,堆积的奏折想来不少。”“噢。”姜宣坐下倒水喝,等小荷擦完药箱,便从中取出药典翻看。虽是已读过数遍的书,但学无止境,好书多看,常看常新,医家之海更是无边无垠深不见底,功夫到了,或许不经意间就能有新发现。如此入迷地看了一会儿,房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禀陛下,膳房求见,送今晨的果点。”姜宣从书里回神,做完清扫倚在一旁打瞌睡的小荷也醒了。这趟出巡,季恪轻骑简装,一路没住行宫没建行营,都是住各地官驿或在野外扎急行军营,饮食也十分朴素,一日两餐。这回是因为病了,得滋补,才恢复了一日三餐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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