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手足
有军师坐镇,姚元靳并不忙着回北边,办事效率很高。不久后,钱庸答应帮忙的消息传回来,李熙当即收拾整齐,去到顺妃的住处拜见。
听宫里的人说,这顺妃可是个惯会修身养性的女人,她的年纪虽然比承乾帝还长些,但是精神好,样子又生得慈眉善目的,平素不是在拜佛,就是在去拜佛的路上,对待宫女儿太监也不苛刻,因此大伙都挺喜欢她。
李熙自从外面回来后,其实还没正儿八经的见过顺妃,今天这是头一遭。
清明过后,天气越发暖和了。李熙从宫墙过道钻出来,使劲搓搓手指,看见宫里有好些人都已换上了薄衣,唯独就他还觉着冷,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棉衣。
幸好承乾帝最近喜欢他,给他换了保暖的宫殿,也不少他吃穿,令他勉强将身体养好些,没再像从前那么亏空了。
出乎意料的,李熙在去拜见顺妃的途中遇见了李恕,出声问过才知道,原来这李恕是专程进宫来找顺妃商量他的王妃人选的,便就顺势结伴走了。
就这样,他们兄弟两个表面上还和李熙刚回京时一样,有说有笑地并肩行着。
只不过李熙这回比上次多留了个心眼,悄悄观察过李恕身边的侍从,看出这个名叫阿兰的人功夫不低,衣着装饰和发髻样子也都和长澹人有出入,虽为男子却打耳洞,大约是被顺妃从南月那边弄过来,身上有点奇怪本事的。
正琢磨着,就听李恕张口问他,说:“说起来,六皇弟,今日又非年节,日子过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怎么忽然来拜顺妃娘娘了。”
李熙闻言静默一瞬,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阿兰身上收回,斟酌着回答道:“瞧五哥这话说的,顺妃娘娘是长辈,从前又对我母妃照拂颇多,我原本早该来拜她,这不是前阵子过得太难,一时抽不开身,方才疏忽了么?可我眼下已脱了险,又刚好能和你玩到一处去,无论于情于理,都该来拜拜顺妃娘娘了。”
言罢不待李恕多想,便又紧接着反问说:“倒是五哥你,怎么我方才听你说那话,竟是对顺妃娘娘费心为你选的王妃不满意,想着要自己挑?”
李熙回答得没破绽,神色也诚恳,李恕盯着他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古怪来,就也暂且放下戒心,点了点头,笑着与他继续说小话,没在他忽然来拜顺妃这件事情上纠缠。
“倒也没不满意,只是萧家女儿太乏味,每天就只会算账,让我觉得沉闷。”李恕摇头说,“我心里有个人选,想把她也一并纳了做侧妃,可惜她出身太差,我怕顺娘娘不答应,才会这样诚惶诚恐地带着礼物来商量。”
萧家是皇商,家中只得一个独女,且是做生意的好手,身子骨又弱,虽说因着出身商贾有些吃亏,懂的规矩也不多,似是不堪为妃,可是说到底,谁叫人家萧氏家里有钱,又赶上国库正空虚,那么做样子给他家封个虚衔,倒也勉强相配了。况且说句不好听的话,那顺妃又不傻,听闻萧家女儿天生体弱,到底能活多久都没个定数,所以只要是把面子给足了,在她活着的时候多宠些,另外再多娶一个也没什么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李熙一听便明白了,当即顺着李恕的话往下劝,笑声说:“原来如此,但这不是什么难事,只不知五哥相中了谁家女儿,竟值得你这样怕?横竖不过一个侧妃么,又不是王妃,想来顺娘娘不会与你多为难。再者那萧家女精明能干,又会做买卖,我想五哥你是因为还没见过人家,方才心生厌烦,等你日后真见着她了,指不定还会很喜欢她呢。”
李恕转头看了李熙一眼,眸子晶亮。
“可问题不在我日后会否喜欢萧家女。”李恕认真地说,“问题在我如今喜欢的不是谁家女儿,而是大皇兄府上的一个琴师。六弟你不知道,那琴师技艺好,平日很得大皇兄的青眼,就连大嫂嫂也很喜欢她,我是好不容易才将她从大皇兄那里讨来,拍着胸脯跟她做保证,说是一定要助她脱乐籍,娶她做侧妃的。再说、再说大皇兄当年娶大嫂嫂时,顺娘娘也不愿意,大皇兄就是这么哄顺娘娘开心,让顺娘娘点头答应了他的。”
李熙听得啊了一声,心里挺惊讶,皱眉说:“怎么,她居然还是个乐籍么?那确不好再入顺娘娘的眼了。只不过我瞧五哥你平素思虑周全,把利害算的最明白,还以为你不是个贪欢说爱的人,不想你竟也会在意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儿女情长。”
话音刚落,李恕脚底步子一顿,转头用一种异常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似是对他的这种言论感到很新奇。
“什么叫不在意?人有七情六欲,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欲,该有喜爱和厌恶,否则不就是一潭死水、一个怪物了?”李恕摸着下巴说,“再说我平素瞧着大皇兄与大嫂嫂伉俪情深,心意相合,仿佛很有趣的样子,就也总想跟着他们学一学,仔细体会一番为人丈夫的快乐。”
李恕把这话说得挺郑重,只是遣词用句有些怪。四目相对,李熙听着听着,忽然就觉出了一些从前没注意到的细枝末节。
譬如“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欲”这句话,李恕方才刻意重复了两遍,语气却平平,听着不似反驳别人,倒像是在下意识地说给他自己听。
再譬如李恕说到想学淮王与淮王妃,努力去做个好丈夫时,眼里分明是带着点困惑的,实在不像是已经真喜欢上了谁,想和谁白头偕老的模样,反倒更像是……
更像一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小童,见着旁人写字读书,便也要有样学样地跟着背上两句,实际却根本不懂书上那些字句的含义。
……是了,从初见到相熟,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神态动作,李恕似乎都很喜欢学别人,身上也总带着好些人的影子,尤其是以学淮王最多。就如之前那次中秋宴,李恕原本只顾着吃,是在见着淮王担忧他之后,才来与他走动,口口声声说要向淮王学,做个称职的好兄长。
可是正如李恕方才所言,人活在这世上,就该有七情六欲,该有喜爱和厌恶,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难道诸如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如何娶妻生子,如何与自己的兄弟妻子和睦相处这种事,也需要特意去学么?难道旁人喜欢的东西,喜欢做的事,还能生搬硬套到李恕身上去,强逼着让李恕也喜欢么?这……这听起来显然太荒唐。
当这些光怪陆离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李熙的脑子里时,李熙眉头紧锁,忽然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他惊觉自己似乎从没看透李恕这个人。
换言之,或许直到如今,还有好多人都跟他一样,从没真正看清过李恕这个人。
因为李恕就像是个被装在了套子里的人,和外面总隔着一层。而且不知怎么的,李熙总觉着这套子并非是李恕有心伪装,而是出于一些更隐秘,更不能言说的理由,下意识做出来的举动。
但是这就更不对了,因为李恕分明就是个心思缜密,精于计算的人。而这样的人物,其实更该看到萧氏对他的好处,断然不会做出像现在这样急着迎娶侧妃,落萧氏脸面的事,这是只有淮王那情种才能做出来的事。说白了,这样既精明又愚蠢,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矛盾,实在不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更别提这李恕好像还不是真的喜欢那琴师,而是只因瞧着淮王与淮王妃夫妻恩爱,便也就跟着学了。这与猴子见人吃螃蟹剥壳,便也学着去剥螃蟹壳有何区别,也不符合李恕平常算无遗策的性子。
思及此,李熙没再说话了。他默不作声地跟着李恕往前走,心想裴怀恩在京中待得久,赶明儿得问裴怀恩借些人手,用来仔细盘查这个李恕的事,毕竟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至于“钱庸反水”的消息,过会只悄悄透给顺妃听就好了,想来以顺妃当年下手血洗礼部的性子,一旦得着了消息,定会忍不住斩草除根的。但是透的时候还得尽量避开李恕,不给李恕知道这些事,以免李恕又从中看出什么蹊跷来,拦着不许顺妃出手。
一路想一路走,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地方。赶在阿兰进去通报的当口,李恕站在台阶上,饶有兴趣看着身旁的李熙,忽然又道:“六皇弟,先别说我了,你近来有没有听我的话?你——你还在与那裴怀恩好么?”
“……”
由于李恕这话问的突然,李熙闻言吃了一惊,紧接着就是眼皮一跳,被迫从纷乱的思绪中回了神。
“……嗳,五哥怎么忽然和我说这个?快别提了,我与他早闹掰了。”李熙沉吟片刻,本能搓着手指说,“我前阵子不当心说错了话,惹得他不快,让他许久没来见我了。不过这样也好,正好可以令我趁机与他冷下来,也方便我从锦衣卫抽身,日后再也不必替他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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