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码标价 程翥一瘸一拐地追过来时,视线所及之处是一个尖叫混乱的游乐场,充气城堡像冰淇淋蛋糕缓缓融化,几个工作人员忙着满头大汗地到处检查漏气口,小孩子们唯恐天下不乱地又叫又跳,家长们正在跟运营人员争执吵闹。他顾不上别人,在坍塌城堡的粉色皮囊里拉扯着、翻找着,猛地掀开一角 乐乐正紧紧地抱着小徐大哭,将鼻涕眼泪全擦在人家身上。小徐抬头看他,眼睛里一闪而过也有晶亮的颜色。 心里一块大石倏然落地,他感觉脚下的地似乎在晃动,所有用意志支撑至今的力量好像从脊椎开始猛地抽离,他想伸手去拉他们,可自己反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出动了这么多人和警力找了半天,警察差一点就要发协查通告了,到头来还好是虚惊一场。总之又教育又批评当然是都对着程翥来的,大家一看一小肉团子窝在一小帅哥怀里哭得委屈,谁也不会这时候赶上趟地批评娃娃,因而调转火力铆足了劲都冲着程翥去了,可惜他孤家寡人一个,连个可以分担火力的妻子都没有,终究是一人承受了所有。乐乐垂着头,大约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根本敢离开小徐,八爪鱼似的手脚并用盘在他身上,不管程翥怎么表态都无济于事,大概十分害怕爸爸转头等人一走就“翻脸不认人”。徐步迭根本脱不了身,于是最后三人享受了警车专送的待遇,一路鸣笛十分排场地回了家。 大概是因为乘坐警车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过于气派,连乐乐也止住了哭声,努力睁大了先前哭得黏糊住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一闪一闪的红蓝警灯映亮车窗玻璃。程翥瞧着自己儿子始终不肯正视他的小胖脸,想说什么,可对着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千言万语在嘴边都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他用拇指摁着疼得一跳一跳的额角。 回到家时恍如隔世,就连空气中弥漫的一股淡淡的木屑与泥土的气味都显得倍感亲切;连乐乐也难得没有抗拒仿佛被怪兽入侵后又被人类重新夺回领地的断瓦残垣一般的客厅,只是仍然紧紧地抓着徐步迭的衣角。 程翥把自己几乎横着扔进沙发里,就累得耗尽了最后一格电量,再也动不了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今天出门的时候,甚至整个白天,都还挺开心的;一转眼就急转直下了。“小徐,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今天太谢谢你了。总之……”他摸索着口袋,找出手机,下意识地就又要打红包,这才看到自己的手机坏的一塌糊涂,屏幕倒是亮着,就是一碰就在几个应用软件之间左右横跳。 他咳了一声,“那什么,今天也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也没有车,不如在我这凑合一下吧,我家这啥都有,反正咱仨三个大老爷们,也没什么顾忌。” 徐步迭无语地看了看也被程翥算作“大老爷们”行列的还没有半人高的乐乐……您这不是养娃,这根本就是在带兄弟,难怪搞出这些操作来。 老实说,这邀请诱惑得他怦然心动。徐步迭已经很久没有睡在正规的床上过了,他想念自家盥洗间的干净卫生,想念自住的私密自在,也想念柔软的床铺在躺上去时微微凹陷的触感。这些久违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但是…… 他不能。 有一个完全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吃喝拉撒都指望着他。 “我必须得回去的,不然……”他机械地回答。不然……怎样呢?其实并没有人会责备他。母亲即便看上去很难受,她实际上并感觉不到;就像她也同样感觉不到她的儿子是多么痛苦、无助和绝望一样,否则她早就醒过来了,或者该把我一起带走;她绝对不忍心只留下她最最宝贝的儿子受这样的罪。 程翥听得出他话中的音,没有再强行挽留,点点头:“那你慢点,路上小心点吧,都累得很了……我修好手机给你打钱,今天还有拜托你同事的人情,都帮我发个红包吧,你按人头报价给我就行,这大恩不言谢,我也不说那些矫情的话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还有其他的事情,我之后再跟你聊。”他摊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连抬起手都嫌费劲,“我就不送你了。” 小徐点点头,挪着步子向外走。乐乐变成了腿上挂件,哼哼唧唧地不愿放手。程翥说:“乐乐,你别老扒着哥哥,人家很累了,让他回家睡觉吧。然后我们也洗洗睡觉了。” 但他仍然没有起身。 徐步迭回到医院,整个人都是头重脚轻的;他今天原本为了程翥的单子,让同事代送了医院的外卖,又请了一位护工当然,不是什么正经有证的护工,他也请不起那种;是他们万能人群里认识的打工妹小绵,之前被渣男骗财骗色,这会儿平常靠做洗头妹为生,白天没什么生意,正好补缺。反正其实护理徐步迭的母亲也没有任何难度,她不会提要求,也不会嫌弃你玩手机走神甚至视频声音开得过大。只是记得看着吊水的针,没了要叫护士来换;穿着纸尿裤,隔一段时间要查看一下有没有大小便,及时更换。徐步迭已经把饮水和排泄的规律摸得很清楚,原来人其实也是一种精密的机器,这边进去,那边就会出来。他把注意事项都详详细细地写成单子,交给了小绵。 原本小绵只给他代到晚上8点,之后就是她接客的高峰期了;刚才就一连电话催徐步迭怎么还没来,要耽搁她生意了,徐步迭进门时她浓妆都画好了,化妆品摊在母亲的置物柜上,一面小镜子倚在白花花的床单上面,靠着母亲的小腿,她就着镜面涂完嘴唇上艳红的最后一笔。抬起头来,刚好和进门的小徐对上视线;她嫣然一笑,睫毛卷曲,上面的亮片闪闪发亮。 “你可算来了,生意这么好啊,可差点误了我生意。”小绵半真半假朝他抱怨说,“你妈没什么事儿,一天动都没动,体温也没变,就按时大小便了,换了纸垫也擦了底下。” “谢了谢了,我一会打给你。” “没事,不急,你妈还蛮好看护的,不哭不闹也不尴尬,这活可省心。下次要是有这事还叫我,白天的钟只要你提前招呼,我应该都可以。” 徐步迭点点头。她扬了扬头发,把穿来的一双平底鞋塞进包里,蹬着高跟鞋走了。 徐步迭在小绵坐热乎的板凳上接力坐了一会;她的镜子忘记带走了,还倚在白色的床单上。徐步迭把它拿起来,镜子中映出自己憔悴的脸,黑眼圈简直像两个袋子垂下来,下颌也显而易见地尖得厉害。他把镜子放在床头,那儿还留着他给小绵的单子,上面挨个打了勾,写了换药换水和大小便的具体时间、一些备注。她的字还挺好看的,娟秀端正也没有错字,看不出那股风尘。 谁能相信呢?走到这步就像是一枚石子投入大海,命运的曲线全是一团乱麻。他想着自己应该算一下到底需要多少钱发红包,列个表跟程翥说一声,别落得说我坑钱;一面搬运队的人又来跟他报告,东西已经押车结束了,没有毛病,工厂那边验收没问题,程教授两个徒弟都说了满意,给签了字了,走的公账。 心里一口气才放下来,按道理那时候不该是我去追的,徐步迭后知后觉地想,他徒弟都在那呢,怎么是我去追?还好没出什么乱子,程教授和那两个研究生也不是什么看着不好说话的人,否则都不知道要怎么了结。 可那时候的所有行动都是下意识的,没有过脑子;在能思考之前,人已经追出去了。程翥即便这个父亲当得再不靠谱,他也是乐乐的父亲,对乐乐的关心也是货真价实的,居然从那么高的地方直接就跳下来…… ……啊。 徐步迭突然意识到了哪儿不对劲。他倏地绷直了背,又反射性地转头去看母亲。母亲仍然半张着肿胀的嘴唇,脸部的烧伤较轻,看起来没有身上那样惨烈。她安宁地睡着,像是睡得很熟。她今天排泄过了。按这个时间推算,至少八小时之内是不会排泄的……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良心上的谴责,抓紧用翻身床将母亲翻了身,开始换敷料。这份工作已经做得极熟,再者因为病人深度植物状态,原本最为惨烈痛苦的这一环节就变得十分轻松。但他仍然十分轻盈小心,动作准确快速,尽量减少时间持续,就能减轻痛苦。连护士都赞他手指灵巧动作干脆,简直是专业的。 他笑笑:可不是专业的吗? 他低声嘟嘟叨叨,和母亲说话,可听上去更像是自言自语: “妈,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程教授,你还记得吗?我今天去了他工作室,……他居然真的就是那个程翥哎,就是‘羽者’,我心里好大一块男神滤镜碎了一地。真没想到啊,世界真的好小。其实想想也不奇怪,他本来就在这个城市,不然爸爸也不会认识他。” “他其实也挺惨的,老婆跑了,家里乱得一塌糊涂,他在客厅里打模型骨架,衣服堆得到处都是……他还有个孩子,才五岁呢,明明吃穿不愁,却好像因为受了父母离婚的刺激,有点自闭……”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说出来你都不信……今天他居然把孩子都搞丢了,连警察都出动了,最后还是我帮他找到的。他不知道儿子喜欢什么,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不知道他在学校受其他同学欺负,也不知道他想见妈妈。” “他那个儿子叫乐乐,长得胖墩墩的……很喜欢我。其实,他不会照顾孩子挺好的,那他就要依仗我。我今天卖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程教授,说不定以后就能抱上他这条大腿了;他在业内很出名,肯定有很多门路很有钱,随便一个雕塑都能拍出几十上百万呢……我只要把他哄好了,把他儿子也哄好了,我们接下来就不愁了。” “所以……”他顿了顿,仍然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试探地在昏暗的罩帘当中,瞧着母亲的脸。“我得去讨他们父子喜欢……不是因为我爸的原因。他根本都不记得我爸了。爸总爱吹牛,‘能找到谁谁谁的关系,谁谁谁又和他是兄弟,只要一句话。’他总这么说,都是废话,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到头来没有一个愿意帮忙、帮得上忙,人只能靠自己。” “……也不是因为他是‘羽者’的缘故。……关于那个,我早就无所谓了。不过,搭上他这条线,以后要卖爸爸的那些藏品,就说不定有门路。只要能多赚到钱,我什么都会做。” 徐步迭一口气说完,原地等了一会儿。 “你不回答我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结束了湿敷的处理,把患面重新包好。低声说:“明天一早我就回来。”说罢,好像害怕母亲突然张口对他说话那样,立刻站起身来,一把抓过自己的背包,胡乱塞了两件换洗衣服,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病区。 程翥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昏睡了一会儿,又一个激灵几乎弹起来给痛醒的,把正蹑手蹑脚想偷吃饼干的乐乐吓了一条,手里的饼干桶一下子摔在地上,盖子崩开,里头的小熊饼干撒了一地。 "……"程翥无语,他现在也不敢批评乐乐,但脚踝突然疼得厉害,好像有一根筋连着从脑袋到脚踝拽得一跳一跳,也许是肾上腺素下去了,把从先前积攒到现在所有疼痛都攒成一个浪头打过来。只好咬牙切齿地说:“没事没事,我不是找你,你吃你的……” 乐乐看看饼干、看了看自己留在现场的“作案工具”,又看看爸爸的表情,反倒更加不敢动,僵在原地,好像被抓了个现行。程翥之前是觉得自己对孩子有愧疚有亏欠,因此但凡是要求一概满足,无原则无底线也没常识,总觉得孩子还是胖点儿好。结果小孩儿给他养得太胖,牙齿都要蛀坏了,养成这副模样,又被迫遵医嘱,要把家里的零食给控制起来,就把零食罐放到了高处。 刚才他累得睡着了,完全忘了其实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吃晚饭这件事;但乐乐不吃是不行的,又不敢叫醒程翥跟他说,于是就架起板凳,自个站上去摸零食罐子。 程翥从沙发里挣扎起来,脚一挨地面便扎着疼。“乐乐呀,”他叫了一声,看着儿子圆墩墩的小脸战战兢兢地抬头望过来,上面还挂着皴红的泪痕;他还不到桌子高呢。从沙发到厨房也就几十步远的距离,自己难道可以依仗这个孩子往前走吗?他长得虽然圆墩墩的,可他才多大一点啊,难道支撑得住我这样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吗? 门铃突然响了。 一道叮咚划破了父子僵持又无言的静谧,好像在日复一日当中插入了一个全然的意外,惊诧几乎同时出现在程翥和程烁的眼底。 会是谁呢?谁会来找到我们? “乐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喊,“我是饭哥哥!” 乐乐一下子蹦了起来:“是饭哥哥!”他不用程翥吩咐就冲到门口,垫着脚尖努力扭动簧锁,把门打开。 程翥也探长了身子,伸着脖子往玄关看,那个去而复返的年轻人背上多了一个背包,手里提了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还好赶在超市打烊之前进去扫了一波,我想着不能总吃外卖,凑合着能做一点……”徐步迭有些赧然地笑了笑,身上带着些夜的寒气,在程翥看来仿佛神兵天降。他从包里又掏了掏,摸出一小管药膏,三两步跨到程翥跟前,突然蹲下去,唰地掀开他的裤腿 “果然。” 右脚踝整个肿得跟馒头似的。 徐步迭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程翥嘶了一声,倒吸一口气,抓着脚踝就往沙发上缩,“哎哎哎,您干嘛呢!半夜私闯民宅调戏良家妇男啊?” “我要是不来,您打算明天让乐乐帮你去修手机,还是扶你去医院啊?”徐步迭一面怼他,一面拿出药膏,“我猜应该只是软组织挫伤,不过最好还是拍个片子吧?”他几乎跪在地上,捧着程翥跑了一天满是臭汗的脚,手指一点点把药膏在红肿处抹开,指尖凉凉的,指腹用力,抹得很仔细、很均匀。这个角度看过去,漂亮的年轻人低垂着眉眼,睫毛尤其地长,像两爿羽翼。程翥盯得一时恍神,对方眼睫一闪,像发觉了视线似的抬起来看他;又不知哪里心虚,急忙咳嗽了一声,把视线转开。 “你怎么知道……?” “你从车顶上跳下来啊。后来找乐乐时,我就在想你怎么能跑得比我慢那么多,刚才你又没送我,连门都没给我开,这可不是个感激人的态度嘛。” “年轻人观察力这么强啊,”程翥佩服了,“你说不定可以做侦探啊,干我这行也行,我们这行也很考验观察力的,你比我那几个徒弟都强。” 徐步迭的手微微一顿。“其实我主要是想来蹭住。”他岔开话题,“程老师这地段的大房子可是我的奋斗目标啊,我就想提前感受一下。” 程翥也笑了。药膏的清凉味儿散开,疼痛和烦扰也一并跟着他手指打着圈儿化了瘀。“来就来嘛,想住多久都成,还带什么东西,这么客气。” 小徐给他上完了药,把买的几样菜拎进厨房。“放心,程老师,我这都是要钱的,单子在这您看一下?” “烧饭要钱不?” “明码标价。”他从厨房探出个脑袋来,摇了摇手里的莴苣,绿茬茬的一截菜叶戳在脑袋上像冒出了兔子耳朵,“所以,烧不烧?” “有没有那种……套餐?”程翥说,他晃了晃自个的脚丫,“你看,我这脚好之前,我需要一个全方位的,嗯,生活助理。”那匹白马遗世独立 闹市区的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时而发出尖锐的鸣笛声、避让时的急刹声,轮胎在马路上拖曳摩擦。往前,有辆车尖啸着几乎擦着脚尖疾驰而过;急忙向后退,又有一辆车急促地摁着喇叭,飞快地从身后抢上,割裂的风灼得背脊生疼。他原地打了个转,两侧的车流好像汹涌的海潮,向他挤压过来。 他艰难地在这恐怖的车流中躲闪避让,突然看见车河中停着一辆大卡,仿佛一座同病相怜的孤岛停在水中央,流水般的车辆从他两侧分开再合拢。有一个人被困在车顶盖上,焦虑地走动着。 喂 他朝那人喊,拼命挥手,可对方没看见也没在意到。于是他逆着车流往前,想着要去和那人汇合;这种想法一时胜过了恐惧,令他在举步维艰瞻前顾后的车流里出一条路来。快要到了,他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想朝那人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打个招呼你好呀,我们一起走吧?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可那人突然矮下身子,抓住一侧的后视镜的铁栏,翻身一跃,朝着车流里跳了下去。 !!等等 他张口想喊,可脚下的地面突然变软,变成泥泞和沼泽,拖曳着腿脚往下猛拽。他挣扎着挥舞双臂,在泥泞中划动游泳,想要去到那个跳下去的人身边,可双臂就像有千斤重,每划动一下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急得出了一身的汗,终于从那泥里猛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臂;他的手臂是滚烫的。 程 那人闻声回头过来,可却不是程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父亲的脸。脸上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泡溃烂,一块块地连着血肉往下脱落直到见骨,剩下一道骷髅的头颅。 “!!!” 徐步迭一个惊喘猛地惊醒,尖叫几乎脱口而出的同时被他深深地噎在喉咙底下。四周的环境很安宁、很平静;乐乐的脸近在咫尺,睡得嘴角直吐泡泡。 ……是梦。好久都没有做梦了。泥泞下陷是因为床铺过于柔软,手臂难以挥动是因为这位小祖宗正将脑袋枕在上面。而乐乐的另一侧睡着程翥,他仰着脸睡得烂熟,嘴唇微张,呼吸里带着点酣然的呼噜,脸孔自然也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人。 徐步迭后知后觉地缩手放开,他的手的确正抓着程翥的胳膊,手心里都是汗水。他小心翼翼地再坐起身,把乐乐的小胖腿和脑袋都从自己身上挪下去。这父子俩显然昨天都累坏了,这么折腾也没醒。徐步迭有些恍惚地看着窗帘被风吹起,清晨熹微的阳光透过缝隙渗进来,一点点把房间染成柔软的暖色。 我怎么……会在这里来着。 对了。……我昨天……是逃到这儿来的。 我想要找一个借口……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逃出医院。 于是我就来了这儿。 他还记得,程翥毫无芥蒂地引他去浴室,给他拿新的毛巾、找出了一套睡衣再三强调没怎么穿过很干净,并解释热水龙头有点歪的事实,请他不要介意;然后关上了磨砂玻璃的门。这一切都这样熟悉,虽然并不是自家的浴室,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暌违感。热水冲刷到身上时,他忍不住仰起脸,把眼里的酸楚花在热水当中,想着终于、终于不用在公共的浴室,或者甚至医院的共用水房里简陋粗糙争分夺秒地擦拭身体了,只是一道磨砂玻璃的门,就好像突然拾回了一点为人的尊严。 和正屋的乱糟糟不同,乐乐的房间仍然保持着相当的清洁和整齐,连玩具都分门别类放好,和程翥的地盘显然是两个世界。 本来以为最多睡个沙发就足够了,可结果乐乐想要跟他睡听他讲故事,程翥也很热情地参与进来,大概是想要弥补一下对乐乐的亏欠。乐乐的床铺充分展现了其父母或者说其母的审美,奢华的出现在童话里的四柱床,挂设着好像王子宫殿里的床帏,宽度也足够两个成人打滚,徐步迭也记不得讲到故事的哪一截,又或许是因为床太软和,他头一歪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程翥和乐乐那时睡没睡。 不过,从灯都关上了的事实来看,程翥应该是最晚睡的。 徐步迭不免有些心虚:自己说是来照顾别人的,结果还提前睡着了,反倒让一个伤患照顾自己。但他想象了一下程翥如何跳着脚去关灯,又觉得有些好笑。现在这一大一小爷儿俩,睡得怕是有人把家给偷了他们也不知道。徐步迭这样想着,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即便是自那以后久违地做了梦、还梦见了父亲的脸,徐步迭雷打不动的生物钟仍然发挥效用,即便是顶级床垫的泥泞也没能将他拉入深渊。今日和往常每日起身的时间并没有不同,他留了张纸条在桌上出了门,去医院绕了一圈,给母亲换了纸尿裤、翻了身,再托给隔壁床的刘阿姨。刘阿姨已经习惯了,只是有点惊奇地看他:“小徐今儿出生意这么早啊?”他也没法回答什么,把心虚都藏起来,只是赧然一笑。 做完这一切回去还带了早餐,程氏父子还睡得死死的人事不知呢。徐步迭把从程翥裤袋里顺来的钥匙搁在桌上,心想我要是个坏人,你爷俩给人卖了还数钱。不过,他环视一周,这房间里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偷的,虽然顶灯看起来价值不菲,窗帘的提花似乎出自名家手笔,壁挂电视也是顶级大牌,但是再昂贵的地板上只要搁着一排盛满赤橙黄绿青蓝紫色不明液体的杯子,壁挂上贴着草稿变成了告示板,水晶吊灯的花蕊被碰缺了一个口子,并且好像肉眼可见地拆了几个拖曳下来的灯尾……看起来都十分卖不上价钱。 只有那匹白马,斗橱上摆放的摆设,小小的,不过一个手掌心那么大。在这一切的杂乱中,那匹白马遗世独立,看起来是整间屋子里最有价值的东西。 程翥睡了极其满足的一觉,或许是父子之间神秘的血缘纽带,他能很直观地感受到乐乐就在他身边,就在他的臂膊环绕当中,势力范围之内,偷偷弥补昨天发觉孩子不见了时自己难以言喻的恐惧。乐乐能在这里真好并不是只有小孩儿才有害怕的权利啊,我也明明很害怕,可我连个可以抱着哭的人都没有呢。要是有一天,我也失踪在这茫茫人海,谁会像这样来找我? 恐怕一个人也没有吧。乐乐会不会来找我呢?他也许就会掉头找妈妈去了,还很高兴终于没有我一直拦着他。等他长大了,学会了买真正的飞机票时,一定会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的。 然而我不可以哭,不可以叫痛,这就是所谓的大人,大人像是在模具里凝固了模样的人,穿着自己用整个年少雕成的壳。 他静静地、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儿子胖乎乎、肉嘟嘟的小脸,心想她带走什么都没关系,还好她把你留给我了。可为什么我这么笨呢?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现在想来,她也许就是要看我做不好的样子,以此来彰显自己的重要与不可或缺这个家是她容宛琴撑起来的,没有了她容宛琴也就没有家的意义和价值可言了。如果我当真弄丢了乐乐,譬如昨晚那样、终于无可奈何求救地给她打去电话,她就有一万种理由来欣赏我的败北以宣告她的胜利,证明她结论的正确,再以胜利者的姿态名正言顺地将乐乐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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