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重一点好。” 重一点好,压满了,磨得糙砺,疼得胀满,人才能相信自己,相信这具身子还是属于自己的,自己能控制得住、担得起来。就这样一步迈出去,总觉得脚下得多个印子,可转头看地上,还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 老式房,爬五楼,来回一趟,也只分到10元。这是标准的苦钱,不过干结束了一身大汗,说不出的爽利。大家也夸他,爬楼利索,浑身是劲,年轻就是好。杨哥给他一根烟,徐步迭想了想,也有样学样地夹在耳朵上,一面殷勤地说:“杨哥,你看,我能干。下次有活还叫我吧。” “叫你干什么!你也像我这样腰压毁了?”杨哥闷头削了他脑袋一掌,“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不是说你能干这活,你就得去干的。你把钱挣了,把事情解决,还是得滚回去读书,知道吗?你脑子好使,那就多用脑子,少用身子。脑子是用不坏的,能动脑子赚钱,谁要靠身子赚钱?”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你看,你杨哥我现在这么拼命,脑子虽然不好,但是也是供儿子读书的。他将来可不能走我的老路。但他不怎么行,才小学呢,就学得一塌糊涂。但一塌糊涂我也要他学,能学一点是一点,这样以后的路才能宽阔,选择才不止一种。” “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啊。” “你真没有?你都试过吗?我是说,拼命地,甚至不要脸的那种。就像我,为了给儿子上学,我去学校校长家里蹲点,走得我自家还勤,他们不收礼物,我就给他们端茶倒水,洗刷马桶,什么事都做,只要能让我儿子上学。没到那种程度,都不叫没有别的选择。”杨哥把烟嚼在嘴角,探头看了一眼他背上,那两道深深的勒痕从衣服的褶皱里透出血色,他撸起小徐一边的袖子,果然看到一侧肌肉底下,因为用力过度的缘故,密密麻麻透着一片出血点。他叹了口气:“你这样,我只觉得你是在耍孩子气。就像我儿子,我一说他笨,我说家里困难你上学就要好好学,那么多学费呢,作势要打他了,他就跟我赌气,不吃饭了,说不浪费家里的粮食,饿死他算了。搞到最后还是他妈心疼儿子,恨不得嘴对嘴喂给他吃,啥教育意义都没有了。” 回来的路上,徐步迭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我是在赌气吗?我不要社会援助,我不卖父亲的藏品,我不去求父母单位的抚恤,我甚至不要学校的救助和帮扶,我是在赌气吗?我以为我在维护一点仅存的自尊,替他保存那一点仅剩的名誉,掩埋一点不为人知的真相,但其实,我就是在赌气,因为他骗了我……一声不吭地就这样把所有抛下、离开了我、还把母亲也变成这样? 他想得把自己结住了,突然有一瞬间感到特别的委屈,甚至羡慕杨哥的傻儿子我赌气说不吃饭了,赌气说不上学了,可没有人再求着我、应着我、顺着我,朝我认错…… 徐步迭突然迫切地想见妈妈,不应该把她一个人留在那的,要是我告诉她,我不和她赌气了,她会不会醒过来呢?他把电驴骑得飞快,身子被冷风浸透了,骨头缝里都发寒;到了医院再干脆一口气爬上15楼,爬得浑身大汗,热在外面,只有汗水沿着脖颈往下淌,却暖不进心里。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病区床前,旁边有熟人和护士跟他打招呼也没有听见。病床前的帘子是拉着的,可他一到跟前却刹住了步子,居然又不敢揭开。最早的时候,他也曾尝试过所有的祈祷,每天拉开帘子时,都希望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随着那轻巧的唰地一声,母亲就会醒来,朝他打声招呼,或者哪怕就只是笑一笑……然而一天又一天的毫无变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他也已经不敢再怀抱任何希望了。 就在犹豫的这一霎,那声清朗的“唰啦”声又响起来,罩帘就在眼前被拉开了。 程翥没想到他站在帘外,四目相对时反倒一愣,又笑起来:“回来了啊?” 乐乐趴在病床的一角,拿着纸张和彩笔在一片彩纸上涂画各种颜色的形状。程翥手里拿着一串风铃模样的手工作品,似乎正打算挂到帘子上面去。他长身一立,那东西轻轻碰响,才发觉全是纸片做的,叠得异常精巧,又并不会发出声音,吵到病人和家属。 护士过来换药,倒是比小徐还大惊小怪,惊喜地说:“程老师这么快就做好了啊?” “啊。”他对小徐解释:“帮乐乐做家庭作业,顺手就做了。”程翥把绳子系在帘轨上,再轻捷地跳下来。动作掀动气流,它微微转动起来,煞是好看。 母亲仍然躺在那里,看上去睡得很香。章鱼外星人 徐步迭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展的,他原本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来一次深切的反思和成长,但现在他坐在床沿上,和程翥以及乐乐一起涂色折纸。 他看着程翥认真沿着虚线涂色,欲言又止:“你动手做幼儿园手工作业是不是……太不给别人留余地了……” “我有什么办法,”程翥抱怨,“你知道现在幼儿园都根本不讲道理吗?用纸做、用橡皮泥做点手工我还应付得来,还有要织毛线钱包的,捕捉昆虫写观察日记的,塑料废品做衣服的……搞得我以为这幼儿园是打算从娃娃抓起培养艺术界新星呢。” 徐步迭也没想到还会这样,只隐约听说,可现在亲眼见识到了要这点儿大的孩子做有十二生肖的风铃,“……这么夸张。那小孩子怎么做得出来?” “做不出来啊,其实哪是在比孩子,都是在比家长。”程翥把颜色涂好,都交给乐乐自己去按喜好串起来,“但是小孩子当中也是有鄙视链的,毕竟做得好会被表扬,做得差了会被批评。我一直是鼓励他自己做,当然,主要是我也没空,以前又不上心。但那样就拿不到名次,得不到展览机会和小红花。” “后来我去开家长会,看到了展览角,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我回去,完全包揽地帮乐乐做了一次橡皮泥作业。我就是想嘲讽他们作为幼儿园搞这种形式,就故意还用了点非常专业的技巧。”程翥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最后你猜这么着,我居然不是鱼的那种外星人……还会吐黏液那种!” “这样吗?”程翥将信将疑,啪地伸手又把灯关了。 “我艹程翥你大爷!”徐步迭吓得顾不得别的,几乎立刻转身挂在老程身上,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 程翥被他勒得翻白眼,又觉得好笑,伸手扣住他乱拍的手腕:“没事,你听我说。” “它现在是丑点,可是翻了瓷模再铸铜,最后成品会很美、很完整的。” 小徐不再挣扎了,黑暗里心跳和体温渝衍渝衍都逐渐变成实体。他眼睛抵在程翥的肩上,似乎借由他的身子他的语言看见他所描述的部分,喃喃地问:“是吗?” “嗯,先把泥像做成蜡模,就一点泥色和那种黏糊的感觉都没有了,又白又脆。再烧成瓷模,基本的形状也已经完成。然后再用它做模子铸青铜,铸好了再把白瓷敲碎,只留下铜的纹理与厚重质感,也没有接驳的伤痕和露出的骨架了。” “……会变成很美的章鱼外星人?” “不是章鱼外星人……”程翥无力了,“但是会好起来。一次一次,像脱胎换骨,很艰难,但是都是为了重塑新生。我想乐乐也是这个意思,他不觉得这些可怕是因为他经常看我做这些,知道它们最终会变成的样子,知道这都是必要的过程。……你妈妈也会这样的。” 灯光又亮起来。 两人谁都没有动;又顿了一会儿,程翥终于说:“你还打算抱多久?我有点困,不是说假的……” 等徐步迭满脸涨红地弹开,他又好整以暇地咂嘴笑了:“跟你开玩笑呢,我就是想起你还赤着脚……”进门的时候为了不踩脏乐乐卧室的地毯,小徐下意识把鞋蹬了,这会儿只穿着袜子。“我买了双新的棉拖鞋给你,以后不用老穿我的凉拖或者鞋套了。这天又冷……”他把一双蓝色的兔子棉拖拿出来,两侧勾着脚踝的部分做成了耳朵,看上去毛茸茸的。 徐步迭:“……” 徐步迭:“你传说中吊打全幼儿园的审美呢?!” 程翥:“……?不可爱吗?多么像你!”交轨 徐步迭其实还有些紧张,他也讲不好这种紧张是怎么回事,有很多东西脑子一放空、四周一沉寂就会冒出来。但环顾周围,糖是甜的,花是红的,叶是绿的,天空是蓝的,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似乎隐隐有什么不同了。 比如之前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看见程翥时跟哈趴狗似的恨不得绕着腿转,翻来翻去地腆着肚皮,现在居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地怕他。 但心里却偏偏又清楚知道,这事儿从头到尾,跟程翥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人家好心帮忙怕出事,反倒莫名其妙给绵绵骂了又给那老混球针对了,忙成这样还得分神来照顾自己,生日没过好,演出也没看成。 碰着这摊烂事也算他倒霉了。 但就像现在,只是在房间里独处一室,静下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恐惧,不敢闲下来,赶着去把乐乐薅起来,推着朦朦胧胧的小胖子半梦半醒地洗漱。程翥倒好,他算是心有天地宽了,交代了一句“被子在柜子里你自己拿啊”,就当真倒头睡了,连个磕绊都不打,没一会儿房间里一大一小两个呼噜精转世,谁也没把他当外人。 倒显得自己多矫情似的。 徐步迭把自己脏了的外套和衬衫换了,单泡在盆里,又把乐乐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最后了才关上洗浴间的门,确认了几遍的确锁好了,才敢脱下贴身的里衣血干了结了痂,和衣服黏在一起,这时候又被拽开一道,疼得他直嘶气。 对着镜子一照,背后从肩头到胛骨两道血痕,旁边满是用力过猛后的血点子,跟刚被拔了翅膀似的;旁边还有零星几道红痕,也不知道是被磨的还是被剐蹭的,不知道是今天留下的,还是之前留下的。这段时间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便就在医院水房里、或者蹭医生值班室里的浴室洗澡,过去那种没心没肺的日子倏地一下仿佛过眼云烟,好像根本不存在了;上一次真正算洗澡还是借绵绵租屋里的浴室,身上已经累积了一层油垢,自己也觉得有些味道。但是不敢,哪怕只是水房里擦身也不敢,在水台密布污泥的缝隙当中,在关不严的门缝当中,在丝丝攒钻的风里,总觉得有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它们的视线下流而贪婪地无形舔舐着,如跗骨之疽。 程翥家的卫生间够大,镜子也有好大一片,比起绵绵那群租房里狭小的卫生间,要把自己照得清楚得多。可越是清楚,就越无法掩盖某些似乎一直残存无法消弭的痕迹,仿佛能够思考的这一个自己脱离了惨遭蹂躏的这具身体,浮在半空,看着另一个伤痕累累的自己是如何被捆绑、被欺凌、被玩弄,看着自己的表情从茫然到痛苦又变得诡谲和难以控制,身体内部却如海浪般涌上来一阵阵陌生古怪的感觉,像是把自己活生生给撕裂了性原来是这样的吗?原来还有这样的吗? 他冲进浴室,把淋蓬打到最大,没有开换气扇,白色的雾立刻朦胧了所有玻璃制品的表面,那些不停重复着耸动的画面都消退下去,只剩下一层晦暗的影子。那些应该很脏,很恶心,油腻的、丑陋的,带着令人作呕的笑容朝他逼近。他想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反复地搓洗着皮肤,让红痕加剧,把伤口扩大。疼就对了,疼就好了,疼就记不得别的感觉。水太烫了,他躲在浴室的一角,贴着背后冰冷的瓷砖,冷热的刺激在身体里交汇,他沿着凝结水露的轨迹慢慢地滑坐下去。 没有人能明白,这就是他无法述说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怎么了?这副身体好像坏掉了,认知和呈现的电路像是接错了,思维和身体对于同一种感受产生了截然相反的反应。明明只要想起就觉得很难受,想吐,反呕,紧张和神经衰弱,大脑抗拒着不愿接受;但身体却毫无阻滞地兴奋起来,似乎颇为回味,甚至残留着一股无妄的空虚。 他绝望地坐在那里,试图纾解……。他不愿意去看背叛了自己大脑和情感的身体的某一部分,于是只能像脱水的鱼儿那样难以呼吸地大张着嘴,仰头望着浴室的吊顶,看那里水珠凝结成滴砸在自己的额头当中,看堆在架子上乱糟糟揉成一团的浴巾毛绒的边际朦胧再放大。他突然想起,这应该是程翥的浴巾。他今天困得没来得及洗澡,于是只用它随便地沿身遭擦了两把,就丢在这里…… 这个想法没来由地令他口干舌燥,好像原本脱节的身体和灵魂重新对上了交轨。他想起上一次用这个浴室时的景象:……那时候,身体是心灵的乐器,亭匀的肌骨是无数条细密交织在一起的白亮的弦,随着撩拨无数次地绷紧又松驰;然而现在,所有的音律都错乱了,无法遗忘的记忆变成了这具身体上盘桓不去的鬼魂,只要想起,就无风自动、无弦自鸣,仿佛鬼打墙一样地反复陷入当初的境地。 这不对,我应该很厌恶的……我明明觉得恶心…… 但身体忠实地痉挛起来,羞耻地出现无法抗拒的生理反应与其说是性,倒不如说是某种条件反射的应激。……但在浑身的混乱与错位当中,只有一双眼是清醒的,于是紧紧捉住了视野边缘的物事,尽力地伸长身子,脖颈直至下颌挣扎着扬起一道昂长的曲线,张开嘴叼住架子上落下的浴巾的一角,轻轻往下一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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