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一声&ldo;好&rdo;炸雷般响起,灯光大作,观众哗然,间杂着&ldo;香烟瓜子&rdo;的叫卖声,手巾在半空里飞来飞去,座位参差不齐,面前放着茶盏点心,一桌和一桌隔着些距离,邻座的男子回过头来冲小宛笑了一笑,嘴里一闪,露出两颗金牙,不知谁做了什么小动作,有女子低低地尖叫一声,那女子同样也是穿旗袍,洒浓烈的花露水,后面人的窃语声一五一十地传过来,是在谈一宗烟土买卖……
小宛惶然,脑子里轰轰作响,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一时理不清。为什么?为什么影院里不是熄着灯而是一片光明?为什么坐在周围的人打扮都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们对自己的急切无助置之不理恍若未闻?为什么他们明明说的是北京话,自己每一句都听在耳内却硬是不懂?
台上人一曲唱罢,台下叫好声掌声口哨声顿时响成一片,大银钱雪花般飞上台,更有人将手绢裹着首饰珠宝不顾命地朝台上扔,唱戏人已经回了后台,却又由两个丫头扶着出来谢幕,似笑非笑地眼光一洒,已经照遍全场,立刻又是炸雷样一声&ldo;好&rdo;,声震屋瓦。什么叫角儿,什么叫名伶,人生得意之秋,莫过于此。一个穿长衫的瘦高男子随后转出来,手捧洒金笺高声唱喏:&ldo;若梅英抗日募捐义演,伍老板捐钱两百!若梅英谢赏!陈部长捐银五百!若梅英谢赏!何司令捐钱一千!若梅英谢赏……&rdo;
抗日募捐?若梅英?!!
如春雷炸响,小宛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不是真的,时空出了问题,自己看到听到的这些是电影中的时代,《游园惊梦》的场景从屏幕上挪到了屏幕下,自己的周围坐满了鬼魂,活在四十年代戏院中的鬼魂,他们在《游园惊梦》里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重温前世烟云。而那台上的人,是若梅英。
若梅英!
她想起,出门的时候,好像听奶奶说过今天是七月十七,鬼节最后一天,过了今天,那些告假来阳间&ldo;旅游&rdo;的鬼魂们就又要回到黄泉去了,继续捱过那漫漫无期的冥界生涯,等待重新投胎的日子。今天,是他们最后的狂欢夜!而自己,竟然闯进鬼魂世界里来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甚至,进场的时候还和两个眼镜鬼抢座位。那么,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加入他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上了鬼魂列车,同归地府,再也回不来?
眼睁睁,台上的若梅英风扶杨柳地下拜谢了赏,袅袅婷婷地走下台来,走向观众席。所有的鬼魂观众们一同起立,声如雷滚地有节奏地一遍遍欢呼着:&ldo;若梅英!若梅英!若梅英……&rdo;
那里面,有大金牙的商贾,有戴眼镜的书生,有穿短打的家丁,也有拄着拐的抗日伤兵,他们都在大声地热烈地喊着若梅英的名字,希望她朝自己看一眼,笑一下。然而若梅英全然不理,却径直向着自己走过来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颤巍巍地向自己伸出手来。
小宛只觉浑身冷汗涔涔而下,像在梦中被魇住一样,只能看,不能动,只徒劳地挣扎着……
&ldo;喝水吗?&rdo;一听可乐伸在面前,是张之也回来了。
小宛只觉身上一松,整个人忽然恢复了自由,再看银幕上,已经演到王祖贤给翠花拍照庆祝她母女搬出容府一段,而周围,仍然是正常新潮的现代青年。刚才的一切,俱成泡沫消逝。
她心中发寒,勉强说:&ldo;之乎者也,我们走吧,好不好?&rdo;
&ldo;不看了?&rdo;张之也莫名其妙。
小宛低下头,自己也觉得抱歉:&ldo;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要不,我自己回去,你在这里看完吧。&rdo;
&ldo;不,我送你回去。&rdo;张之也果然是个君子,一句都不多话,立刻站起来陪小宛走出去。
一步踏出影院,重新站在阳光下,小宛立刻呼吸顺畅起来,刚才的头晕发寒等等症状也都消失无踪。她抱歉地看着张之也:&ldo;真对不起,连累你没看成。&rdo;
&ldo;不必道歉,如果你现在好点了,让我请你吃晚饭算补偿吧。&rdo;张之也笑着,立即抓住机会再进一步。
小宛不好意思:&ldo;那也应该我请你。&rdo;
&ldo;那么,我要吃全聚德烤鸭。&rdo;
年轻人的友谊总是建立得很快,只是一顿饭工夫,小宛和张之也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哦不,无话不谈的只是张之也,水小宛,却是有所保留的‐‐死玫瑰的记忆是她心底永远的伤,轻易不愿揭开。而且电影院惊魂也无从说起,说了,也令人难以置信,她不想交浅言深,被人疑为发神经。
张之也讲起自己的初恋女友薇,一个标准的现代都市女郎:穿衣服要穿克里斯汀娜,喝咖啡要喝卡布淇诺,抽烟要抽520,口红要用酒红色的cd,连名字都改成洋名叫薇薇恩。
&ldo;最要命的,是她特别喜欢泡吧!&rdo;张之也一边比划着一边说:&ldo;几乎所有的夜晚都贡献给了三里屯,而且只泡南街,因为她说南街的品味比北街高。可是说她有个性吧,又不肯独沽一味地钟情哪家酒吧,每次都要换一家,一心喝遍南街的架势,而且还有理论,说是&lso;有比较才有结论&rso;。其实,我猜她泡吧根本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增加谈资,向同伴炫耀。&rdo;
小宛点头:&ldo;这就叫小资吧?我也有好多这样的女朋友,小资现在很流行呢。&rdo;
张之也捶胸顿足地叹气:&ldo;就是&lso;小资&rso;这个词儿害惨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荣女子!要么富要么穷,都还好办,最怕就是这种明明穷却偏要装阔弄得两头不着调儿的半拉资本主义,活活把人给急死。所以,后来我再也不肯陪薇薇恩泡吧,怕她交男朋友也像逛酒吧,&lso;有比较才有结论&rso;,保不定什么时候我也沦为她的谈资之一。&rdo;
小宛笑起来:&ldo;别夸张了你!&rdo;
&ldo;这叫夸张?告诉你吧,薇薇恩喜欢泡吧的真正缘故,其实我也早猜出来了,就因为南街的老外特别多。&rdo;
&ldo;什么意思?&rdo;
&ldo;什么意思?&lso;钓凯子&rso;的意思呗。三里屯靠近使馆区,薇薇恩是想在这里遇到一位温莎伯爵呢‐‐可惜温莎没等到,却遇到一茬又一茬的美国醉汉。他们比她还穷。&rdo;
小宛又一次大笑。
张之也受了鼓励,更加夸张地感叹:&ldo;不过这倒有个好处,就是培养了薇薇恩的爱国自尊心与民族自豪感。她呀,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型的,从来不会轻易对老外假以颜色。而且可以一眼分辨出他们的贫富。&rdo;
&ldo;这么厉害?&rdo;
&ldo;那是。就凭这一点,无论怎么说都比她那些一听洋文就犯晕的女伴强。&rdo;
小宛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搡张之也一把:&ldo;哪有这么糟蹋自己女朋友的?&rdo;
&ldo;我可不是背后说人坏话,当面我也这么寒碜她,她才不生气,还以为我夸她呢。&rdo;张之也不在乎地笑,&ldo;我们是青梅竹马,从小就是一对儿,后来越大发现性格越不合,就友好分手了,不过到现在也还是朋友。&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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