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耀用手肘碰了碰方维,低声道:“暗门子。”暗门子这个词,方维听说过,是外头的私娼,京城也有,自己“做买卖”的那一种。十几个锦衣卫在院子里看着,平时在京城多半也是花街柳巷里的行家,此时也是心领神会,个个眼角眉梢带着轻佻的笑,眼神仿佛在她身上要勾下几块肉来。“不听了。“陆耀取了块手巾擦了擦手,身子斜过去对着一边杵着的驿长招了招手,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他知道其中关节,驿站里必然是平时里吃了这些暗门子的孝敬,过往官员若有这个嗜好,他们乐得做成好事,从中收取些好处。只是他们这一行人是奉了皇命到此,说甚么也不能在中途出了岔子。冷不丁被刺了下,驿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得奋力堆出个笑来,赶几步到院子里。那女子正巴巴望着屋子里的堂官,想招揽些生意,冷不防腿上斜剌剌挨了一脚,顿时便斜身跪倒在泥地里。“这里是甚么地方,不长眼睛的贱人,还不快出去!”女子用手撑着爬了起来,沉默着提起裙子,并不告饶,从泥地里把那盏气死风灯捡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扭身便向外走。腿还瘸着,影子在灯光里一晃一晃。方维一直默默瞧着她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动,回头跟郑祥说了一句。那女子正要走出门去,忽然听得一个童稚声音轻轻地说,“姐姐慢走。”她回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生得粉雕玉琢像是观音大士前的仙童,大大的眼睛望着她,伸出手递过来一吊钱。“我干爹赏你的。”她吃了一惊,回头望向堂屋里桌上坐着的两位,一个扎眼的是高大威猛的武官,五官深刻,凛然不可逼视,还有一位,大概就是这个小孩儿的干爹了,着一身深色圆领便衣袍子,圆圆脸儿,灯光忽明忽暗,她看不清,只觉得他眉目清秀而温和。“不用谢赏了,快走吧。”小孩儿说。她深深地福了下去,转身离开了。驿站里众人沉默地吃完了饭,各人盘算着进了南京城里的各样风光。虽然是个水马驿,屋里却是小的可怜,摆了一张板床和一对椅子,别无其他家具,几乎无从转身。方维背着身站在窗前。小小的一扇木窗户,朝北开着,外面是墨黑的天。郑祥敲门进来,端着个铜盆,盆里是热水。方维并没回头,只是问:“这里再走不远就是□□皇帝的陵寝了吧。”郑祥把热水恭敬地摆在椅子下面。“干爹,我也是宣旨陆耀晚饭后挑了两个得力的年轻人,让他俩第二天一早便飞马奔南京城内报信去了。他自己倒是不紧不慢地起来梳洗停当,换了一身天青色飞鱼服,系好玉带,佩上绣春刀。雨后是响晴的天,方维已经起来了,着一身青色曳撒,带着抹额,正在院里看众人刷洗马匹。“有人去报信了,就让李大人多等等也无妨。”陆耀拽一拽袖子,看手下牵着马,整肃起来。“咱们这边倒是务须要体体面面的。”日上三竿他们才动身,一行人配着弓刀,骑着骏马,齐齐整整地行进。到了城门已经是晌午,城门口的守门宦官早已经向南京镇守太监高俭报告了。一个穿着白色曳撒的小宦官走上前来,高挑的个子,宽肩膀,脸黑黑的,丹凤眼,厚嘴唇,笑眯眯地拱手道:“可是宫里来的几位爷爷?”方维点头道:“是我们,此番叨扰了。“小宦官靠近来,恭恭敬敬地躬身道:“上官哪里话。几位爷爷一路风尘辛苦,奉万岁爷的旨意,老祖宗的吩咐来到南京,正是小的们大大的福气。我们督公一早已是得了信了,原是要在这恭候上官的,只是几位上官公务紧要,怕误了正事,只等爷爷去绒线胡同宣旨完毕,迟些有安排,还请爷爷们放心便是。”方维见他外表一副武夫样子,一番话却说得滴水不漏,心中暗暗叫一声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回爷爷,小的姓金,名叫九华,是督公手下的书办。”方维想他不止是个书办的材料,拱拱手道:“如此便请金公公带一下路罢。”金九华是个干练的人,招一招手,旁边便有人牵出一匹黑色骏马来。他麻利地翻身上马,带着两个火者,压着速度前头开路。南京的百姓也尽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慌乱,行人成群躲到一边看着这个阵仗议论不已。道路越收越窄,队伍拉成长长的一线在胡同口停下。金九华下了马,回道:“此处便是绒线胡同了。上差还请下马步行。此处胡同狭窄,只恐马匹进不去。”陆耀与方维面面相觑,想李孚也是南京礼部侍郎,官居三品,在南京便是没有高门大宅,也该有个宽阔府邸,孰料竟住在这狭窄胡同里。众人下了马,拥着两人朝北拐了进去,一路不见李府的人出来接应,只见两边生着青苔的土坯墙面,更是暗暗纳罕。进了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个十六七岁的长随在门口躬身候着,院子洒扫的很干净,两边隔出来几茬菜地,边上扎着篱笆。堂屋门口端端正正地站着一个人,约五十岁年纪,两鬓已是白了一半。着绯色官袍,孔雀补子,长身肃立,清癯的脸庞,抬眼望过来,目光如电。方维站定了,从袖口中取出圣旨来,唱道:“南京礼部侍郎李孚,接旨。”众人跪了一地,李孚低着头听方维念完这道宣他入阁的圣旨。这是万千文人读书的终极,方维以为他会热泪纵横,他却平静地听着,默默叩了头起身,将圣旨恭恭敬敬地安置在供桌上。方维与陆耀笑着作揖道恭喜恭喜,他客气地拱拱手,请他们进屋喝茶。小院子塞满了,金九华便带着众人先退出去,只留着方维和陆耀两个人进屋坐了,寒暄几句,问过姓名,还是那个少年长随奉上茶来,陆耀道:“李阁老此番接了旨,便可上京履新了,不妨与我们同行,阁老这一路由我们沿途保护着,可保安然无虞。”李孚道:“并不敢劳烦几位锦衣卫大人。如今我家眷远在桑梓,此地孑然一身,也无余财,待我交代了衙门里的事,取了勘合便可上路。走官道大路,不日便可入京。”方维见李孚不接话头,笑道:“并不劳烦。大人出京两年多了,万岁爷心里自然是惦记您的,连圣母皇太后,也常常问到李大人。大人独自上路,难免劳苦,锦衣卫护送着,指日便可到京,这军机大事,林林总总,还要仰仗大人为国分忧。”李孚原是沉静无波,听了这一番话,忽然有些动容,道:“皇恩浩荡,万岁爷和圣母皇太后的恩情,下官感激不尽,自当以身相报,鞠躬尽瘁。”方维道:“我等既是残缺之躯,又是粗人俗人,于国计民生,一无所知。但既然做了中官,在宫里服侍,一时一刻也不敢忘了为主子分忧的本分。”他看向李孚,“便请阁老全了我这份孝心吧。”李孚见他话说的诚挚,思量着亦不好推辞,便拱手道:“如此便叨扰方公公和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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