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还在说话。“既然如此,那您留下来吃午饭吧。”“你家还有病人,怎么好意思打扰。”严霁楼笑道:“嫂嫂要是知道,是您救活了家里的大马,还亲手接下来一匹小驹子,一定不舍得让您空着肚子回家。”巫马大人听了,脸上流露出因为拒绝而感到不好意思的神情,“家中已经做了饭,实在不便留在这里。”“那只能改天请您赏脸了。”两人说着走出院子。严霁楼把人送走,重新向屋内进来。绿腰赶快躺倒在炕上,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住,装作从未苏醒过的样子。隔着套间的门帘,她听见外面有响动。有人走进来,然后掀门帘,接着是皮靴踏在地上的声音。不过也只是一会儿,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鼻尖传来一股中药的苦香。此时正值黄昏时分,窗外漫天红云,绿腰饥肠辘辘,下地出门,桌上放着一碗浓黑的药汤。她端起碗,一口气喝下去,剩些残渣在碗底,然后出门直接往马厩跑。远远地就看见,一只黑色的小马驹,正站在母马身子底下,鼓着嘴唇咂奶喝。绿腰上前,那马驹倒也不怕人似的,鼻头上挂着几滴奶白的水珠,主动凑上来,舔她的手。大马把头转过来,绿腰吓一跳,牝马护崽,刚生产后更是敏感,她怕冒犯这对马母子,赶紧退后几步,那母马却甩甩头,看向她的眼神温良清澈,仿佛示意她安心,它不会攻击。绿腰弯下腰,刚给槽里添了把干草,就听见后面有声音响起:“弟妹!”绿腰回过头一看,是那位表嫂,就是昨天晚上不给她开门,还阴阳怪气的那位。只不过,这妇人现在换了脸色,满脸堆笑,手肘上还挂着一个篮子,露出红红的鸡蛋。“哎呀,这马这么争气呀,你看这马驹子多漂亮!”绿腰没吱声。“你身子还好着吗?”女人咧着嘴笑。绿腰想起昨天夜里的遭遇,心里很不舒服,背过身,只管给马槽里添草料。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托表嫂的福,没多大毛病。”“昨天晚上嫂子睡迷糊了,没认出是你,还以为哪个过路人,下雨来借宿呢,没敢给开门,你莫要怪罪嫂子。”绿腰轻轻抚摸马驹的耳朵,一面低着头,轻笑道:“怎么会呢?”妇人喜出望外,“妹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度人。”说着提起腰间的裤带,擦了两把手,又咽了几口唾沫,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那你给你家那位小叔子说说,叫水渠原按之前的路线走,成不成……”“什么水渠?”绿腰诧异。妇人耷拉着眼皮,“严二这娃,本事可大着呢,不知怎么撺掇的,族长这回修沟渠,把我们家给撂下了。”“有这种事……”绿腰装作吃惊的语气,却不由得低下头,偷偷勾起唇角。早就听说村里要开挖水渠,因为没有可用的人,搁置几年了,这回严霁楼回来,村长又将此事提上日程,只是没想到,这个看着冷冰冰,不喜欢多管闲事的小叔子,这么快就会答应帮忙。不过,他竟然制造了这么一番插曲……妇人愁眉苦脸,显得无可奈何,“就是呀,你说这娃,也太厉害了。”绿腰见状,敷衍道:“我会说的,企鹅君羊衣物贰贰七五二爸以整理本文至于最后到底怎么办,还得族长拿主意,霁楼是晚辈,在村里说不上多少话,遇到这种大事,想必也不是他能插手的,嫂子是长辈,就不要太为难我们这些小辈了。”这是打圆场敷衍了,见话没说定,妇人的脸色有点难看了,只是因为这件事牵扯着自家将来的收成,到底不敢挂脸,勉强牵动嘴角,赔着笑说:“你是不知道,严二那娃,小时候性格就古怪得很,唯独肯听他哥的话,你是他亲嫂子,你说话有分量,多帮我们劝劝。”女人把手里的鸡蛋,放在旁边的秸秆垛上,“这些鸡蛋你收下吧,看你身子这么虚,可要注意才是……还有昨天夜里,二弟为了去找藏族那个巫马,也没少淋雨,你们两个都要补一补才是。”绿腰忽然听到严霁楼,神情不由自主地停顿,原来巫马是他求来的吗?妇人见引起她的注意,凑过来,“他没给你说呀?”接着兴冲冲地道:“刚开始巫马不在,到大昭寺做佛礼去了,霁楼冒雨走了几十里路,走到天亮,才把人请来,也多亏你们家这匹母马命硬,要不肯定是熬不下来的。”绿腰怔住了。妇人把头转过来,“你说你也是,不就是一匹马,能救救,救不了算了,划得着半夜跑出去求人,搞那么大动静,还是自己的身子重要……”这表嫂讲话颠七倒八,自打自脸,沈绿腰越听越难听,刚皱起眉头,院墙外面就出现一个人,影子在夕阳下投得老长。严霁楼手里提着一条鲤鱼,旁若无人般,从门口走进来。经过这位多年未见的表亲时,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微笑,眼神冰冷。“表嫂到严某家,有何指教?”妇人讪笑道:“不敢不敢,霁楼,你现在是出息了,严家祖祖辈辈,没出过一个秀才,不要说是我,放眼咱们这个乡里,也没有谁敢指教你啊。”严霁楼笑道:“表嫂不愿指教,我这个晚辈却有话说。”“来的路上,我瞧见表嫂和几个人的话没停,虽然是大白天,但是路上人来人往,年青汉子这么多,自家亲戚们知道表嫂性子豪爽,不说什么,只是旁人不知情,恐怕惹闲话,表嫂最好也得避讳不是?”妇人听完这话,脸涨成猪肝色。严霁楼抚弄袖边,语气淡漠,“没事的话,还请表嫂自便,严某就不留您用饭了。”妇人先是一愣,旋即甩脚出门,猛走几步,又踅回来,弯腰抄起地上那筐鸡蛋,恶狠狠撇下一眼,甩头就走。出了门,半路上遇见同村的人下地干活,急忙扯住人衣角,脚一蹬,跟上半步,挤到人耳边,哐哐说起闲话。“嘿,你看那严家老二!”妇人大步如飞,双臂交替,抡得虎虎生风,不时回头望向身后严家的院落,“怪不得小时候人就骂,说那是个野种,这几年在外地念了几年书,我看是把脑子给念坏了,连亲戚长辈都不知道敬,真是一点没得教养……”妇人口中的话如连珠炮一般,“从前得罪了他,我知道,那是我们不对,当年他要去外地念书,走的时候,来我们家借钱,我们没答应,但是我们也有苦衷,你也知道,那会儿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也是没办法……”“唉,其实你也不用生气,这人啊,是要讲种系的,根子上就坏了,那谁有办法……”“你是说……”对方点点头,兀自说下去。妇人将大臂上的鸡蛋篮朝上挎了挎,笑嘻嘻地道:“就是就是,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姓严的这家子,本来也不是啥好人……”两个人絮絮叨叨交头接耳,远去了。斜阳的余晖爬上小屋的外墙。“那个,昨天晚上的事,谢谢你。”绿腰站在当地上,语气有些局促。严霁楼望向窗外的马厩,“这是兄长曾经珍爱的好马,我不会看着它死。”绿腰愣了一下,“哦。”其实她想说的不是这个来着。“药。”严霁楼把桌上的碗端起来,朝她一递,亮出黑乎乎的碗底——全是喝剩下的药渣。她畏苦,挑食,所以故意把汤底剩下。现在突然被指出来,绿腰莫名有点脸红。“喝光。”她低下头,顺从地接过药碗。喉咙里面苦味黏稠,等喝完,再一抬头,人已经不在了,只剩嘴里面苦而冽的土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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