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先生自顾自道:“我记得你,你有一回课业写‘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写出来文章不错的。”句羊说:“劝我没有用,邢先生。”邢先生道:“我晓得劝你没有用,片雪卫,以前没有见过,但我听说过的。我不打算劝你。”句羊不响。邢先生没等到回应,又道:“我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句羊,你有没有良心?”话音刚落,苗春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句羊道:“邢先生,我不是你的学生了。”邢先生道:“那你叫我先生作甚?”句羊想也不想,说道:“邢秉文。”邢先生全靠一口气吊着,被他惹得一怒,“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句羊冷眼看着,喘完了,邢先生苦笑说:“也对。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趁早杀了我。”听完这句回答,苗春敲敲牢门,站在铁栅外道:“句大人,旧情谈完没有?”句羊冷道:“进来。”苗春也不恼,把拿回来的东西交到句羊手上。这是一只玳瑁西洋眼镜,镜片被蒋稚摔碎了,视野变暗,京城匠人修不好,但邢先生仍很珍惜它。句羊把它拿在手心,凉冰冰的,苗春毒蛇般的体温,完全无法把它捂热。他把眼镜递给邢先生,说:“苗春,替邢先生磨墨。邢先生,请吧。”邢先生一边手举眼镜,一边手抖得厉害,写了一个字:燕。苗春闲闲地道:“邢秉文,可不要学方孝孺。”邢先生不答,苗春道:“是吧,句大人。”而句羊看着纸上那个字,神思已经飘远。邢先生参学小钟,对《灵飞经》推崇备至,现在写来笔画虽然无力,字的间架却是不会变的,依然像《灵飞经》。苗春又叫了一遍:“句大人?”句羊说:“邢先生三思。”苗春搭上邢先生肩膀,手底暗运内力,捏得底下骨头咯咯地响。邢先生不为所动,写了“贼”字“篡”字,还差一个字,就是“燕贼篡位”,和方孝孺当年写的一样了。苗春反倒放开手,似笑非笑地说:“请便。到时候被诛十族,不要说我未提醒你。”本来最后一个“位”字已经写了一撇,听到要诛十族,邢先生动作顿住了,看了句羊一眼,句羊仍是不起波澜的那副表情。邢先生把笔扔开,惨然笑道:“行,燕贼的手段太高,老朽算是服了。”苗春颇有点遗憾,哼了一声。邢先生把那张纸扔到地上,拿脚慢慢碾烂,说:“那么就这样,我也无甚可招的,把我抓回去罢。”句羊道:“苗春,去。”苗春便把邢先生拖回角落,锁上脚镣,拿鞭子审了一遍。邢先生逆来顺受,闭着眼睛不答。审了半天,邢先生昏死过去,句羊才说:“得了,走吧。”苗春锁好牢房,跟同句羊走上石阶,恨恨说:“真是浪费时间。”句羊随口附和道:“嗯。”苗春忽然一笑,说道:“句大人,你是不是忘记拿了什么东西?”句羊道:“没有。”苗春说:“邢秉文的烂眼镜没拿回来。你信不信,他今晚就要用它寻短见?”句羊说:“他伤势太重,就算请太医救治,再过两天也一定死了。今晚死,过两天死,有什么区别。”苗春讪讪道:“句大人是怪我么?”句羊不响。他有这个意思,因为邢秉文是难得抓到的活口,审不出来消息就死了,算是重大失误。但他也还有一点私心。苗春又道:“就我这些年经验,读书人分二种,要么骨头特别软,要么骨头特别硬。”句羊道:“不要找借口。”苗春不服气道:“不是找借口,换句大人来审也是一样的。”句羊略微沉吟,说道:“也不尽然。今晚还是有收获。”苗春问:“是什么?”句羊说:“他写到最后一个字,你说要诛十族,他忽然就不写了。”苗春笑道:“邢秉文真是个好先生,听说诛十族,害怕牵连弟子,立刻服软了。我都想去跟他念书啦!”句羊冷道:“不要插科打诨。”苗春道:“句大人还叫他邢先生,句大人不想做他门下弟子么?”句羊不理他,说道:“要么他不愿牵连学生,要么因为,朱允炆在县学安插的另一人,就是他的欲盐未舞学生。”此前从柳丹卧房找到的密信里,邢先生写曰:竭力襄助。这封信又恰逢新生员入学,句羊与苗春早就怀疑,是托邢先生照抚县学中的某人。如果这位某人是邢先生的学生,范围无疑大大缩小。苗春哑然一阵,道:“句大人教我拜服。”句羊不答。两人从地牢走出来,看见外面又下起暴雨,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万岁山上每一棵树,随风张牙舞爪。片雪卫养的白鹰听见风声,格外兴奋,在架上跳来跳去。句羊站在窗边,说:“今年雷雨尤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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