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又急又恼,叫了一句:“黎前辈!”三就黎耸耸肩膀。祁听鸿害怕句羊着凉,一面道歉,一面把句羊拉上顶楼,推进自己房间。他房间睡了半个月,比较乱,睡觉穿的软薄中衣堆在床上。但句羊在县学时也非没进过他号房。祁听鸿心一横,把榻上杂物扫去旁边,道:“句兄,找件衣服与你换罢。过两天县学上课,千万千万不能病了。”他小心翼翼地又去看句羊脸色。句羊脸上跑出来的红晕,已经被这桶冷水浇下去了。然而除了眉头有点皱,句羊倒也不见愠怒,只说:“不用,我站一会,晾干了就好。”祁听鸿闹道:“绝对不行。”句羊抱着手臂不答,一副死倔架势。祁听鸿说:“给你找件颜色深的,好吧?”上手去扯他的衣服。句羊身上这件,外面一层提花绮罗,内衬是纱,不是什么结实料子。祁听鸿心急如焚,手还重,一下把里外衣服扯裂了。句羊藏得很严的腰背,顿时缺少遮蔽,明晃晃暴露在灯下。祁听鸿愕然道:“句兄,背上是……怎么回事?”句羊背上横亘着一条巨大鞭痕,二指粗细,从左至右,跨越脊梁骨。这道疤已经愈合得很严实,并非新伤。一般的陈年伤痕,随时间过去,渐渐变淡,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但句羊身上这条,颜色和旁边皮肤泾渭分明,可以想见伤得很深。这是句羊最不愿别人知道的秘密之一。听见祁听鸿的问话,句羊不响,脸上有一瞬间失措。僵持了一会,句羊靠在墙上,挡住伤疤,匆匆地套上祁听鸿的外衣。胡乱系紧腰带,句羊沉声道:“祁友声,我走了。”祁听鸿听出来,句羊这次是真的和他生气了。他手一抖,一并翻出来的里衣差点掉在地上。句羊往外看去,天上又有点飘雪花,问:“有没有伞?”祁听鸿不响。句羊说:“那我走了。”祁听鸿仍旧不响。句羊稍微心平气和了一点,心想,怎么回事?转身过去看时,祁听鸿低着头,一滴眼泪落在地面。句羊心里一静,道:“我真的走了。”祁听鸿半晌才道:“路上小心一点,伞在门后。”睫毛轻轻一动,又掉下来一滴眼泪。句羊好笑道:“不留我了?”祁听鸿颤声道:“不……不留了,对不起你。”句羊原本的气差不多消了,然而有种新的恼火漫上心头,说:“不送客呀?”祁听鸿拿袖子擦掉眼泪,说道:“那还是送一程。”他披了一件厚披风,拿起油伞,说:“走吧。”醉春意楼熄灯以后,楼梯位置伸手不见五指。两人默默在黑暗中走,一步一步踏下台阶。走到楼底,上元节的游人早已回家,土路上积起薄薄一层雪。祁听鸿撑开油伞,两个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送到巷口,祁听鸿开口道:“句兄……”句羊道:“怎么。”祁听鸿原本想说,就送到此地,让他路上小心。他这么回,祁听鸿不敢说了,继续往前走。到一个岔路,祁听鸿又道:“我……”句羊道:“走呀。”祁听鸿于是闭嘴走路,当自己是个撑伞哑巴侍卫。一直走到城门,门已紧紧关了。祁听鸿如梦方醒,叫道:“句兄!你家在城里么,这可怎么回去?”句羊道:“你也不问问我,要不要留下来。”祁听鸿叫道:“句兄,你不生气了吗?”句羊在暗里一笑。祁听鸿丢下伞,手臂伸过去,两个人撞在一处,抱了个满怀。句羊不习惯和别人离太近,浑身一僵,把他轻轻拉开。祁听鸿咯咯笑道:“我松了一大口气。”句羊道:“我想来想去,其实说给你听听也无妨。”祁听鸿把伞捡回来,说:“不想讲就不讲嘛。”句羊道:“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是我义父打的。”祁听鸿惊道:“为什么?”依那道疤痕的样子,几乎是下了死手。祁听鸿的师父也好,师兄也好,都是和蔼闲散的人,他实在无法想象。句羊好笑道:“因为我小时候总哭,他不许我哭。有一回什么事呢?”想了一会,想不起来了,又说:“总之我哭得停不下来,他就找人过来,把我打了一顿。”祁听鸿悚然道:“怎能这样!”句羊道:“看着吓人吧,其实没那么严重。长大以后,伤疤跟着长大了,才显得吓人的。”祁听鸿心想,这怎么说都像是打掉半条命。句羊似乎感觉到他的愤懑,说:“义父待我还是很好的。”祁听鸿道:“这叫好呀!”句羊道:“二十多年以前,我义父在郊外打猎,见着一头山羊。”祁听鸿道:“北平的郊外么?”句羊道:“就是北平的郊外。他骑马近了,那头山羊还是一动不动,趴在地下。我义父拉开弓,把它射死了,直到死它也没有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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